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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凑轻小说提供下载 更多轻小说到http://www.shencou.com <86-不存在的战区-(86- Eighty Six -)> 第一卷 序章 在战场上绽放的红色虞美人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lasthm 录入:lasthm 这世上没有任何国家,会因为国内饲养的猪只未获人权而受到谴责。 因此,若是将语言不同、肤色不同、祖先不同的族群定义为徒具人形的猪猡,那么,对于这样的族群进行打压、迫害或屠杀,也不算是违反人权的暴行。 ――芙拉蒂蕾娜・米利杰《回顾录》 『系统启动。』 『RMI M1A4「破坏神」OS Ver8.15。』 嘎……刺耳的杂音,混杂在与时代脱节的无线电通讯中。 『――管制一号呼叫送葬者。雷达侦测到敌方迎击部队。已确认为大队规模的反战车炮兵,以及同等规模的近距猎兵部队。』 「送葬者收到。这里也已侦测到敌踪。」 『自此刻起,将指挥权转交现场指挥官。请秉持舍身报国的精神,不惜代价歼灭共和国大敌。』 「收到。」 『……各位,对不起。真的非常对不起。』 「通话完毕。」 『驾驶舱闭合。』 『动力系统启动。驱动器活性化。关节机构解除锁定。』 『稳定器正常。射控系统无异常。电子系统离线。索敌模式设为被动。』 「送葬者呼叫战队各员。管制一号已转交指挥权。接下来由送葬者负责指挥。」 『Alpha leader收到。这次还是老样子啊,「死神」。
那位没卵蛋的饲主大人最后说了啥?』 「他说『对不起』。」 知觉同步的另一端不禁笑了出来。 『哈!这些白猪还是一样无药可救啊。把我们赶到前线,自己躲在后方捂住耳朵假装没事,还好意思说什么对不起……小队各员,就像你们听到的一样。哎,反正都得死,能在死神的引导下死去,还不算太差。』 「距离遇敌还有六十秒……炮击要来了,以最大战速突破敌方炮击范围。」 『好啦,混帐们,要上了!』 『战斗反制动作――开启。』 『检测到敌机:设定为B1』『设定为B2』『B3』『B4』『B5』『B6』『B7』『B8』『B9』『B10』『B11』『B12』『B13』『B14』『B15』『B16』『B17』『B18』『B19』『B20』『B21』『B22』『B23』『B24』――――――…… 『统计至:B210。』 『Delta leader呼叫Delta小队!不要迂回,在这里歼灭敌人!』 『Charlie three!十点钟方向有敌机!进行回避――――该死!』 『Echo one呼叫小队各员。Echo leader已经阵亡。接下来由Echo one负责指挥。』 『Bravo two呼叫各员……抱歉啦,各位。看来我就到此为止了。』 『Alpha leader呼叫Alpha three!再撑一分钟!我马上过去救援!由Alpha one接手指挥!』 『――收到。Alpha leader,祝好运。』 『交给你了……喂,辛。送葬者。』 「什么事?」 『不要忘了我们的约定喔。』 「……嗯。
」 『C1失去讯号。』 『友机数量:0。』 上级长官夹杂着杂音的通话声,从甩在一旁的耳机当中断断续续地播放出来,在夕阳西下的凉风中,显得大煞风景。 『……呼叫……员……管制一号呼叫战队各员。有听到吗?第一战队,听到请回答……』 他背倚外型酷似有机体,宛如虫蛹般的机身,将手伸进敞开舱盖的驾驶舱内,按下无线电的通话钮。 「送葬者呼叫管制一号。已歼灭敌方迎击部队,并确认敌方部队已撤退。作战结束,准备返队。」 『……送葬者。那个,除了贵官之外还有几人――』 「通话完毕。」 抢在那个不该问也不需要问的问题说完前,他就切断了无线电,将目光转回驾驶舱外。 在夕阳的映照下,眼前一望无际的红色虞美人花海之中,四处散落着燃起浓烟,机械内脏裸露在外的钢铁猛兽与四足蜘蛛的残骸,拉出一道又一道细长的影子。这就是敌人,以及友军最后所能得到的悲惨下场。 战场上已经找不到任何活物。放眼望去,除了尸体之外,就只剩下明明已经死去,却残存于世上的亡灵而已。 此时宁静得让人心发寒。太阳缓缓沉入草原的另一端,那片犹如黑影的山脉之中,透出水平一线的赤红色光辉。 映成一面赤红,或者该说是染上黑影的死寂世界之中,他与他的座机是唯一留有行动能力的物体。 模仿节肢构造的修长腿部,泛黄的白色装甲上刻划着无数伤痕,配上状似剪刀的高周波刀,以及背部主炮。整体轮廓酷似徘徊性的蜘蛛,而长着四只腿的躯干背着长长炮身的模样,看起又像是蝎子。也有人觉得它的形状就像是缺了头的人体,宛如一具在战场中来回爬动,找寻自己失踪首级的白骨尸体。
他深深吐了口气,将身体靠在因黄昏的寒风而开始冷却的装甲上,缩着身子仰望炽烈燃烧的天空。 在遥远的东方国度,由霸王的宠姬自尽时流下的鲜血中诞生的花。 也有一说,是过去抵挡不住蛮夷侵略而遭屠杀殆尽,自骑士的血河中所诞生的花。 放眼望去,战场上尽是怒放的虞美人,那艳丽的鲜红色在燃尽苍穹的夕阳映照下,是美得如此癫狂。 第一卷 第一章 阵亡者为零的战场 在那座战场上,没有任何阵亡者。 『――接下来,为各位播报本日战况。』 『入侵第一七战区的帝国无人机「军团」机甲部队,在我圣玛格诺利亚共和国引以为傲的自律式无人战斗机械「破坏神」的迎击下,遭受毁灭性打击而撤退。我方损害极小,同时,本日也没有人员伤亡――』 自圣玛格诺利亚共和国第一区,共和国首都贝尔特・艾德・埃卡利特那和平而美丽的街景,完全看不出这是个历经九年战争的国家。 雄伟的石造高层建筑群,白垩外墙上有着精美的雕刻。绿意盎然的行道树,以及古色古香的黑色铸铁路灯,配上春日的阳光及蔚蓝的天空,形成优美如画的对比。街角的咖啡厅里,尽是顶着天生闪耀动人银发的学生和情侣们在谈笑风声。 在市政厅的蓝色屋顶上随风飘扬的,是革命圣女玛格诺利亚的肖像旗,以及共和国的国旗五色旗,象征自由与平等,博爱、正义和高尚。前方则是在缜密的都市计划主导下所完成的主要大道,宽敞而笔直,每一寸都由精致的石砖所铺成。 看着拥有月银色明亮双眸的小男孩,牵着双亲的手开怀大笑,从自己身旁走过。 从他们身上的精心打扮看来,应该是要出去玩吧。目送洋溢幸福气氛的一家人远去后,蕾娜的微笑从白银色的双眸中褪去,将目光转回全像显示的街头大荧幕上。
身上穿着深蓝色的共和国女性军官立领军服。十六岁少女白雪般的美貌,宛如玻璃雕刻般纤细精美,优雅的举止也展现出良好的家教。略呈波浪状,如丝绸般闪耀动人的白银色秀发,以及在细长睫毛底下的,同样色彩的一双大眼,正是继承了远在共和国诞生前便定居于此的白系种之一,也是过去被视为贵族种的白银种血脉的铁证。 『在贤明的指挥管制官的管制下,由高性能无人机进行战斗,使得危险的最前线不再需要投入人力的国防理念化为可能,同时也证明了共和国讲求人道而先进的战斗系统确实大有成效。想必在两年后「军团」全数停止的时限之前,共和国的正义机构便已击溃那些亡国的邪恶遗产吧。圣玛格诺利亚共和国万岁。愿荣耀归于五色旗。』 拥有雪白发色及瞳色的雪花种女主播露出骄傲的微笑,让蕾娜的表情蒙上一层阴影。 打从开战之后,这与其说是乐观,倒不如说是非现实的战况报告便天天上演。尽管开战后仅仅半个月就被迫放弃过半国土,而且在九年后的现在,共和国也不曾将战线反推一分一毫回去,这样的报导还是让大多数民众深信不疑。 此外。 她回头望向如诗如画,洋溢春天气息的大道。 女主播、咖啡厅里的学生和情侣、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潮、方才擦身而过的亲子档,甚至是蕾娜自己也一样。 过去,作为世界第一个近代民主制度国家的圣玛格诺利亚共和国,曾经推出奖励制度,积极吸收其他国家的移民。共和国的国土,自古以来就是白系种的居住地,而在其他国家,则有其他肤色的民族生活着。包含宛如黑夜的黑系种、金光灿烂的金系种、红艳夺目的赤系种,以及拥有沁凉碧眼的青系种等等。对于色彩缤纷的有色种族群,共和国一律平等接纳。 然而,现在在首都主要大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无一不是银发银瞳的白系种。
纵使放眼整个首都,甚至共和国全八十五个行政区,同样如此。 没错。如今在战场上,没有被半个官方认可为人类的士兵,也没有被列为阵亡者的烈士。 然而。 「……明明就不是真的没有人牺牲。」 位于王政时代的宫廷――白雪宫的一角,有着绚烂华丽的后期王政样式外观的国军本部,就是蕾娜的目的地。而这座宫殿,以及将所有行政区包围在内的大要塞群「铁幕」,就是所有共和国军人的驻地。 在铁幕之外,距离要塞群上百公里之遥的前线,并未派驻任何共和国军人。在前线奋战的只有无人机――也就是「破坏神」,并在国军本部的指挥之下进行作战。由总数十万架「破坏神」以及后方的对人、反战车用地雷区,还有自律式地对地迎击炮所构成的防卫线,从未遭到突破,驻扎在铁幕中的部队自然也从未参与过战斗。其余人员不是担任后勤输送,就是分析、策划作战这类文书工作,因此,现今的共和国军人当中,其实没有人从事真正的战斗类职务。 擦身而过的军官们散发着浓浓酒臭,让蕾娜不禁皱起眉头――那些人想必又用司令室的大荧幕看运动比赛了吧。她下意识地用责备的眼神瞪了过去,得到的却是一双双蔑视而嘲讽的目光。 「各位,喜欢玩洋娃娃的公主殿下在瞪我们喔。」 「哇啊――我好怕喔……我看你还是躲回房间,好好关心你最爱的无人机吧。」 蕾娜忍不住回头。 「你们这些――」 「早啊,蕾娜。」 一旁突然有人向自己打招呼,转头一看才发现是同期的阿涅塔。 她是隶属研究部的技术上尉,和蕾娜从中学一路跳级上来,现在都是彼此唯一的同龄友人。 「……早安,阿涅塔。平常你总是睡过头,今天倒是来得很早呢。
」 「我是正要下班,昨天也熬了一整晚……不要把我跟刚才那群蠢蛋混为一谈喔,我可是有在认真工作。因为有个大难题,非得劳驾本天才亨丽埃塔・潘洛斯技术上尉才能解决呢。」 阿涅塔像只猫咪一样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她有着一头剪成短发的白银种银发,和一双同为白银色,眼角略为上扬的大眼睛。 阿涅塔瞥了一眼趁着她们打招呼时偷偷躲远的酒鬼们,只是耸了耸肩。想让那群蠢蛋改过自新也只是在浪费时间啊――阿涅塔透过白银双眸如此劝说。蕾娜察觉到对方的好意,也不由得红起脸颊。 「啊,对了。你的情报终端又响起入侵警报了喔,还是快去进行管制吧。」 「糟了……不好意思。谢谢你,阿涅塔。」 「没什么啦。不过,你还是别对那些无人机投入太多感情比较好喔。」 蕾娜先是忿忿不平地想回头反驳,最后只是摇了摇头,便迈步走向自己分配到的管制室。 管制室是一间大半埋在冷冰冰的电脑主控台当中的小房间,光线有些昏暗,室温带点凉意。待机状态下的全像荧幕散发着淡淡光芒,让银色的地板和墙壁显得有些朦胧。 并拢双脚在电脑椅上坐好,撩起银色长发,将纤细的颈圈状银环――同步装置嵌在颈部后,蕾娜英气焕发地抬起头来。 如今,战线位于远方,牢牢钉死在铁幕之外的远处,而这个小房间就是共和国八十五区当中,仅存的战场了。 「认证开始。芙拉蒂蕾娜・米利杰少校。东部方面军第九战区,第三防卫战队指挥管制官。」 经过声纹和虹膜认证后,管制系统开始启动。 一张张全像荧幕接连浮现,显示出设置于远方前线的观测机器传回的庞大数据,主荧幕上则显示着数位地图以及代表敌我双方的光点。 代表友机【破坏神】的蓝色光点有七十个。
归属蕾娜指挥的第三战队有二十四机,第二、第四战队各有二十三机。而代表敌方【军团】的光点数量早就数不清了。 「知觉同步,启动。同步对象为中枢处理装置【处理终端】『昴宿星』。」 镶在同步装置后方的蓝色结晶体开始微微发热。那不是物理上的热度,而是经由知觉同步活性化的神经系统所感受到的幻热。 拟似神经结晶启动之后,开始进行数据演算,透过架设完成的假想神经,将脑部的特定部位――将人类为了下一次进化所备用的,也就是在远古的进化过程中遭到边缘化,位于未使用区域【Night head】最深处的一项机能活性化。 位于蕾娜个人意识和潜意识的更深处,原本无法以自我意识连接,通往全人类所共有的「人类种族潜意识」――集体无意识的「通道」打开了。那条「通道」通过集体无意识之海,连上了第三战队队长机,个人代号「昴宿星」的处理终端的意识。 自此,「昴宿星」的知觉便与蕾娜共享了。 「同步完成――管制一号呼叫昴宿星。今天也请多多指教喔。」 她以温和的语调呼唤对方,过了一会儿,一道听起来似乎大她一两岁的「青年嗓音」应道: 『昴宿星呼叫管制一号。同步状况良好。』 那是个隐约带着嘲讽的「人类嗓音」。管制室当中只有蕾娜一个人在,所以不可能出现第二个人的声音。这是借由知觉同步而共享的听觉,让来自处理终端「昴宿星」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在耳边响起。 声音。 战时赶制的武器「破坏神」并不具备人声对话机能,也不具备足以称为感情或意识的高度思考能力。 这是经由「人类这个种族」的集体无意识所构成的「知觉同步」。 而针对敌方机甲武器所设立的防卫线上,还有「对人地雷区」存在。
坚守着敌我无人机互相残杀,阵亡人数为零的最前线,其实是―― 『每次都不忘向我们这些如同类人猿的八六亲切问好,真是劳您费心了呢,白系种。』 八六。 他们是在无人机「军团」横扫一切的大陆上,位于共和国人民【人类】仅存的最后乐园――八十五个行政区之外,栖息于化外之地【第八十六区】的人型猪猡。 这是对那些生来就是共和国人民,却被共和国认定为低于人类的劣等生物,居住于铁幕之外的强制收容所及最前线的有色种的蔑称- 九年前,共和历三五八年。星历二一三九年。 位于共和国东方的邻国,也就是大陆北部大国的齐亚德帝国,对周边诸国发布了全面宣战通告。利用世界首次开发完成的完全自律式无人战斗机械「军团」部队,开始进犯他国。 在军事大国齐亚德的压倒性武力之下,共和国正规军仅仅半个月便全面溃败。 收拢残存兵力后,这群军人带着绝望发动拖延战术,共和国政府便在这短暂的喘息时间中,做出了两个决定。 一个是让全体共和国民迁入八十五个行政区内避难。 另一个则是大总统命令执行第六六九号,战时特别治安维持法。 这项法案旨在将居住于共和国内的有色种认定为与帝国同伙的敌对国民,因此剥夺其公民权,并视为监视对象,送到八十五区之外的强制收容所进行隔离。 当然,这是一项明确违反共和国所自豪的宪法及五色旗精神的法案,同时也是一项赤裸裸的人种歧视政策――尽管是帝国出身,只要是白系种就能置身事外;相对的,无论是否为帝国出身,只要是有色种均列为收容对象。 想当然耳,这引来了有色种的反弹,但政府却以武力压下了反对声浪。
虽然也有少数白系种表示反对,但大部分白系种都选择赞同。毕竟若是要容纳全体国民,八十五个行政区实在太过狭小,要是真的照单全收,无论物资、土地或工作机会,肯定都会陷入僧多粥少的局面。 而且将有色种的间谍行为解释成败战理由,比起承认国力不如人,也更能让国民接受。 最重要的是,在这种遭到敌军团团包围的绝境下,必须找个对象作为情绪宣泄的出口才行。 于是被官方正当化的优生思想转眼间便流传开来了。政府主张唯有创立世界第一个近代民主主义的先进,组织人道且完美的政体的白系种,才是最优越的人种。而采过时非人道帝国主义的有色种,则全都是劣等种族。这些野蛮又愚昧的类人猿不过是进化失败的人型猪猡罢了。 于是,所有的有色种都被送入强制收容所,被迫接受兵役和建造「铁幕」的劳役工作,一切费用都由他们遭到充公的资产来给付。而国民们则得以免除兵役、劳役和战时增税之苦,齐声赞颂政府是多么「人道」。 白系种将有色种贬为劣等生物的歧视观念,在两年之后,以取代血肉之躯的士兵――而且全是八六――投入战场的无人机的形式,化为现实了。 纵然举一国之力展开技术研发,共和国制的无人机依旧无法达到实战水准。 但是,既然区区劣等民族的帝国人能够造出无人机,身为优等种族的白系种又怎么可能造不出来呢? 既然八六不算是人,那么让他们驾驶的话就不算有人机,而是无人机了。 共和国工厂【RMI】出品的自律式无人战斗机械「破坏神」。 作为一项能将人命损失降到零的先进人道武器,在国民的一片叫好声浪中投入战场了。 将八六所担任的驾驶员定义为处理装置搭载在机体上,就成了有人搭乘式的无人机。 共和历三六七年。
在阵亡人数为零的战场上,不会列入阵亡名单,被视为道具看待的士兵们,今天依旧前仆后继壮烈成仁- 在确认「军团」的红色光点往东方――也就是敌军的地盘撤退之后,蕾娜终于稍稍放松了紧绷的神经。 另一方面,第三战队的损耗数为七机,这也让她心中泛起一股苦涩。那七架「破坏神」连同其中的处理终端,全都在爆炸中化为乌有,没有任何生还者。 「破坏神」――是自诩为高级知识分子的开发者,借用了古代神话当中异国神o的别称。 传说k无情地用战车的车轮辗过了前来寻求救助的人们。 「……管制一号呼叫处理终端『昴宿星』。已确认敌方部队撤退。」 隔了半秒钟,蕾娜才透过知觉同步向处理终端「昴宿星」――那个为了让自己和家人重新取回公民权而选择服兵役五年的八六驾驶员如此说道。 相较于容易受到距离、天候和地形影响,也容易被阻电扰乱型敌方无人机的电磁干扰所切断的无线电通讯,这种共享了听觉,能够听见彼此说话以及外界声音的知觉同步技术,可说是一种划时代的通讯手段。 理论上,五感中的任何一种都能进行同步,不过基本上只会利用听觉同步,因为视觉传递的资讯量过于庞大,对于使用者的负担太重。而利用听觉的话,就能以最低的资讯量掌握对方的现状。体感上和无线电或电话没有太大差异,也能降低知觉混淆的风险。 但蕾娜觉得,原因不只是这样。 只要不进行视觉同步,就不必亲眼目睹了。不会看见近在眼前的恐怖敌人身影,不会看见身旁的战友连同机体被轰烂的惨状,也不会看见从自己四分五裂的身体里散落的鲜血和内脏颜色。 「警戒任务由第四战队接手。第三战队请返回基地。
」 『昴宿星收到……今天也辛苦您用望眼镜监视猪猡的动态了,管制一号。』 听见昴宿星自始自终都话中带刺的回应,她不禁垂下眼帘。 蕾娜很清楚,因为自己是白系种――是迫害者的一分子,所以遭到讨厌也无可厚非,而不可否认的是,监视八六的动向也是管制官的使命之一。 「辛苦了,昴宿星。队上的各位,以及阵亡的七人也是……我着实深感遗憾。」 『……』 沉默的另一端,夹杂着如刀锋般的冷冽感触。知觉同步虽然只共享了听觉,但在进行同步时双方的意识会相互流通,能够像面对面说话时一样,将情感传达给对方。 『……感谢您总是不厌其烦表达关怀之意,管制一号。』 对方话中隐含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嫌恶或是侮蔑,可是和那种对于迫害者油然而生的愤怒或憎恶又不太一样的冷漠表现,让蕾娜感到有些困惑- 隔天早上的新闻还是老样子,只是一味强调敌军损害多么严重、共和国损害多么轻微、牺牲者依旧为零、共和国是多么讲究人道而先进等等,距离战胜的那一天已经不远了之类的,令人不禁怀疑他们是不是每天都拿同一套录好的影片来播放。国营电视台的商标,是剑与破碎脚镣的图案。那代表着打倒专制推翻压迫,也是革命圣女玛格诺利亚的象征。 『……此外,针对两年后的终战,政府决定逐渐缩减军事预算。作为计划的先驱,将会废止南部战线第一八战区,解散驻扎部队――』 看来南部第一八战区似乎沦陷了。蕾娜轻轻叹了口气。 这段报导内容明眼人一看就明白了。而且纵使失去了部分国土,政府不但没有打算夺回,反而选择紧缩军备。 八六被充公的资产已经差不多消耗殆尽,庞大的军事预算受到社福及公共事业所排挤,政府也无法对人民主张缩减军备的声浪视而不见。
母亲坐在自己对面,身穿旧时代遗风的礼服,张开红艳无暇的双唇说道: 「……怎么了,蕾娜?用餐时别沉着一张脸好吗?」 餐厅的桌上摆着各式早餐菜色,几乎都是自动工厂所制造的合成培养品。 沦陷了一半以上的国土,除去八六之外还得容纳超过总人口八成以上的人民,使得八十五区当中已经没有多余空间开辟足以养活所有人的农地了。邻近诸国也都在「军团」的威胁及电磁干扰之下断绝联系,因此别说是贸易或外交,甚至无法确定那些国家是否还存在。蕾娜喝了一小口与自己朦胧记忆中风味并不相同的红茶,动手切开以小麦蛋白重现外貌及滋味的合成肉。 只有加在红茶中的糖渍木莓是种在院子里的真品,但按照现今共和国的平均住宅水准,别说是拥有这类植栽的庭院,就连摆个小盆栽都嫌奢侈,因此这也算是稀有的珍品了。 母亲露出微笑说: 「蕾娜。我看你也差不多该退役了,找个门当户对的好青年结婚吧。」 蕾娜在心中暗自叹息。不但新闻中的战况报导每天都一样,就连母亲的这番话也是。 门当户对、风范、身分、血统、优良的血脉。 她看着母亲身上和过去米利杰家还是贵族时所兴建的这幢豪奢宅邸十分相配,但只要踏出屋外就会显得与时代脱节的,拖着长长裙摆的丝绢礼服。 仿佛还停留在那个幸福的时光当中。 仿佛将自己封闭在美好的小小梦境里,对外面的世界视若无睹一样。 「不管是『军团』还是那些八六,本来就不是贵为米利杰家千金的你该接触的对象。虽然你那故去的父亲的确是一位堂堂的军人,但现在这个时代哪里还有什么战争呢?」 不是这样的时代了?现在我们与「军团」正激战不休啊。
只是因为战场在遥远的彼方,也没有人从前线归来,所以这些年来对于民众而言,战争就像在看电影一样,一点也不真实,也很难感同身受。 「母亲大人,保卫祖国是共和国国民的义务,也是荣耀。而且,那些人不叫作八六,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不折不扣的共和国国民。」 母亲听到之后,那张优雅而精致的脸庞露出满面不悦。 「那些肮脏的有色种,算什么共和国国民啊?真是的,虽说不给饲料就不会乖乖工作是家畜的本性,但政府居然也允许那种玩意儿有机会再度踏上共和国的土地呀。」 投身军伍的八六及其家人,有机会重新获得共和国的公民权。虽然在充斥种族歧视分子的八十五区当中,为了那些人的安全而完全封锁了居住所在情报,但开战至今已经九年,想必返回故居重温和平时光的人也不在少数吧。 蕾娜认为,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的他们绝对当得起这样的报酬,可是身为既得利益者却不认为他们值得如此回报的典型案例,就在自己眼前摇着头怨叹道: 「唉唉,真是恶心呀。一想到那些类人猿直到十年前都还在贝尔特・艾德・埃卡利特的街道上横行,接下来又有机会在街上见到那群玩意儿,真是令人难受。这些恶心的东西,对于共和国的自由与平等来说是多么严重的侮辱啊。」 「……我认为真正侮辱了自由与平等的,是母亲大人方才那番话呢。」 「这话是什么意思?」 看着楞神的母亲,蕾娜这次真的叹出气来。 这个人真的什么也不明白呢。 不仅是母亲,现在共和国国民对于本国的共和体制、五色旗所象征的自由、平等、博爱、正义与高尚的精神都感到极为自豪。在了解过去的王政体制及独裁国家的历史罪行后,民众对于高压统治感到憎恨、对于剥削感到愤怒、对于歧视感到不屑,认为屠杀是种恶魔般的行径而不齿。
但是他们却完全无法理解,现在的共和国正在犯下同样的罪行。就算自己提出质疑,也只会得到旁人怜悯的目光。 『你居然分不出人和猪的差别啊。』 蕾娜不由得咬住染成淡红色的嘴唇。 言语是一种十分方便的道具。 能够轻易将事物的本质涂抹成另一种模样。光是换一个称呼,就能把人类变成猪猡。 母亲有些困惑地皱起眉头,随即似乎想通了什么,展颜一笑。 「你父亲也是个对家畜慈悲为怀的好人呢,所以你才会有样学样吧?」 「……不,那是因为……」 虽然她也很尊敬那个强烈反对强制收容八六,直到最后都不断请求废除制度的父亲。但是她并不是单纯在有样学样。 直到现在,她依然记得。 从火焰中显现的,四只脚的蜘蛛轮廓。 描绘在装甲上的无头骷髅骑士纹章。 朝着自己伸出救援的手。与生俱来的鲜红与漆黑。 ――因为,我们同样是在这个国家出生长大,也同样是共和国的国民啊。 这段回忆被母亲很不客气地打断了。 「不过呀,蕾娜。家畜就该以家畜的方式对待,不要异想天开,你没办法让那些野蛮又愚昧的八六理解人类的理想与高尚情操。把他们关进笼子,让我们统一管理才是正确的做法。」 蕾娜只是默默吃完早餐,用餐巾擦擦嘴之后,站了起来。 「那么,我出门了,母亲大人。」 「您说要我变更负责的部队……是吗?」 沉稳的师团长办公室里贴着暗金色与胭脂色条纹壁纸。听见坐在古董书桌后方的师团长卡尔修达尔淮将向自己传达的调令,蕾娜不解地眨了眨白银色的双眸。
管制官随着部队重编而进行调任,其实很常见。在激战不断的前线地带,战力经常会减损到无法维持部队的地步,而将部队重编、统整,或是废除后设立新队的事情也是稀松平常。虽然蕾娜从未经历过此事,也不打算体验,但是在管制官的圈子里,下辖部队全军覆没其实是常有的事。 「军团」有多么强大,由此可见一斑。 身为技术大国暨军事强国的齐亚德帝国,将他们剽悍的民族性和技术实力毫不保留地投注其中而开发出来的这些机械,拥有雄厚的武装及惊人的运动性能,以及超时代水准的高度自律判断能力,再加上那是货真价实的无人机,所以不会倦怠,也不会感到恐惧。在「军团」支配区域的深处,据说有着完全自动控制的生产兼修复工厂,所以无论折损多少无人机,没多久又会有新的一批大军铺天盖地而来。 而和国民认知完全背道而驰,实际上性能相当低劣的「破坏神」,损害程度当然不像官方所公布的那么轻微。其实每次出击都会造成大量损伤,只是随后都会补上同等数量的「零件」以维持战线罢了。 不过,蕾娜目前负责的部队,战损尚未到达如此严重的地步。 卡尔修达尔那张留有伤痕的脸孔露出笑容。他留着看起来稳重且颇具威严的落腮胡,身材高大,臂膀厚实。 「你所负责的部队并没有进行统整重编喔。其实,是某个部队的管制官要退役了。事出突然,才会急着从其他部队的管制官寻找替代人选。」 「是驻守重要据点的防卫部队吗?」 也就是那种不能为了选拔新任管制官而待命太久的部队。 「没错。是东部战线第一战区第一防卫战队,通称先锋战队的部队。成员是从整个东部方面军选出的老鸟……嗯,简单来说就是精锐部队。」 蕾娜越听越感到不解,不禁皱起眉头。
第一战区不只是「重要」而已,那可是「军团」攻势最为猛烈的最重要防卫据点。而第一战队通常都是在各战区一手包办作战行动的主要部队。其重要性不是仅负责夜间警戒任务、支援任务,以及担当第一战队候补的第二到第四战队能够相提并论的。 「区区新晋少校的我,似乎没有资格肩负如此重责大任……」 卡尔修达尔闻言,露出苦笑。 「身为九一期最年少成员,也是最早荣升少校的才女居然说出这种丧气话?过度谦逊也会招来不必要的反感啊,蕾娜。」 「对不起,杰洛姆叔父大人。」 面对称呼自己「蕾娜」的卡尔修达尔,蕾娜也抛开属下的身分,乖顺地低头认错。卡尔修达尔是蕾娜已故父亲的好友,两人也都是九年前溃灭的共和国正规军当中少数的幸存者。过去来家里拜访的他,也会陪着年纪还小的蕾娜玩闹,在父亲死后,从葬礼的一切事宜到蕾娜成长至今都受了他不少关照。 「老实说……没有人有意愿担任先锋战队的管制官啊。」 「那不是……精锐部队吗?能够担任这种部队的指挥官,对于共和国军人而言,也算是难得的荣誉吧?」 蕾娜也知道,并不是每一位管制官都会克尽职守。有人会在管制室里看电视打电动,有人根本从未出现在管制室中,甚至有人故意不给予指示及情报,把处理终端惨死的模样当作刺激性的电影来欣赏,还有人和同事拿自家队伍全灭的天数来比赛。甚至可以说,认真指挥的管制官早已沦为少数派,不过…… 「嗯,部队本身的确是菁英荟萃没错……」 卡尔修达尔说到一半,稍微停顿了一下。 「……但是先锋战队的队长机,个人代号『送葬者【Undertaker】』,有些蹊跷之处。」 送葬者。这还真是奇怪的代号。
「知道内情的管制官称他作『死神』,对他避之唯恐不及……据说,他会毁了管制官。」 「咦?」 蕾娜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声。因为这实在太过匪夷所思。 处理终端会毁了管制官? 怎么样才能办到呢? 「这应该是以讹传讹的鬼故事吧?」 「我可没有闲到在工作中把部下叫来闲聊啊……事实上,送葬者所属部队的管制官,提出调任或退役的人数多到不正常。其中有人在初次出击后便提出调任申请,也有人在退役后因不明原因自杀。」 「……您是说……自杀?」 「的确令人难以置信啊……据说是会听见什么『亡灵之声』,在退役之后久久无法摆脱。」 「……」 蕾娜还是觉得,这听起来就像是没什么根据的鬼故事。 顾虑到陷入沉默的蕾娜,卡尔修达尔歪了歪头,话锋一转: 「蕾娜,要是不愿意的话就要直说喔。想留在现在的部队也没关系,而且就像我刚才所说的,先锋部队是一支老鸟组成的部队。听说在出击时最好不要进行同步,只要执行最低限度的监视就好,指挥直接交由现场负责也没问题……」 蕾娜闻言用力抿起嘴唇。 「我愿意。无论是先锋战队的管理,或是指挥管制工作,我都会全心全意去做。」 保卫祖国是共和国国民的义务,也是荣誉,能够接手最先锋部队的指挥工作更是无上的光荣,自己怎么可能放过这样的机会。 真是拿这孩子没辙啊――卡尔修达尔眯细双眼这么想。 「只要保持在最低限度就好,除了必要的工作之外,千万不要自找麻烦啊……拜托你别再试着找底下的处理终端交流了。」 「了解部下是指挥官的职责。只要对方不拒绝,进行交流也是理所当然。
」 「真是的……」 卡尔修达尔露出柔和的苦笑,叹了口气后从书桌抽屉拿出一叠文件,玩味地在蕾娜眼前晃了晃并说道: 「顺便再给你个提醒吧。麻烦你别在报告上记录阵亡人数了。既然官方的说法是前线没有任何活人存在,像这种纪录了不存在项目的文件,是不可能得到受理的……就算你用这种方式进行抗议,也早就没有人会在乎了。」 「就算是这样,我也无法默认……针对有色种的强制收容政策,明明早就站不住脚了。」 利用名为「军团」的强悍军事力量,瞬间席卷整个大陆的齐亚德帝国,却似乎早在四年前左右就已经亡国。 以往在阻电扰乱型无人机进行强烈电磁干扰的空档,能够零星接收到的帝国无线管制讯号,从那时候开始却突然了无音讯,再也没有接收到。虽然不清楚「军团」的失控行径有没有其他原因,但帝国八成是已经灭亡了。 拿「敌国的血统」作为表面上的理由,对八六进行的强制收容政策,打从敌国已然消失的那一刻起,就失去了延续下去的正当性。 即使如此,曾经品尝过「歧视」这种乐趣的国民们不愿意说停就停。借由践踏其他族群产生了自我优越的错觉,借由凌虐他人而误以为自己才是胜利者的感受。为了逃避遭到帝国及其武器重重包围的现实,用这种唾手可得的快乐来麻痹自我,怎么可能放得了手? 「若是默认这项错误,就成了帮凶。这种事情本来就是不可饶恕的……」 「蕾娜。」 听见这声平静的呼唤,蕾娜不得不闭上嘴巴。 「你有点过于理想化了。无论是对别人,或是对自己也好。所谓的理想,就是因为伸手无法触及,才会称作理想啊。」 「……可是……」 卡尔修达尔白银色的双眸带着怀念,接着有些苦涩地笑了。
「你真的和瓦兹拉夫很像啊……那么,芙拉蒂蕾娜・米利杰少校,我任命你自本日起就任第一战区第一防卫战队指挥管制官一职。好好努力吧。」 「非常感谢您。」 「……结果你真的接受啦?蕾娜,你到底有多爱管闲事啊?」 既然负责的部队变更了,也有许多事情必须跟着调整,像是设定知觉同步的对象也是其中之一。 因为知觉同步开发团队的主任就是阿涅塔,所以蕾娜的设定变更与调整工作,就全都由她一手包办。在阿涅塔的建议下,蕾娜也顺便换下军服接受额外的检查。 在检查完成的空档,还留在检查室里的蕾娜将检查用的不织布罩袍整齐挂回衣架上,扣好衬衣的扣子后,才开口回应了隔着一片强化玻璃墙,待在观察室里的阿涅塔的话。 在王政时代作为离宫之用的研究楼,外观是潇洒的中期王政风格,但内部却为了迎合「未来风格」,大量采用金属与玻璃材料,加强了无机的质感。其中一面玻璃墙成了播放热带鱼和珊瑚礁影像的展示窗。 「反正那些都是无稽之谈吧,阿涅塔。大概只是为了摸鱼才找的借口。」 蕾娜一边将两边的裤袜扣上吊带,一边笑着这么说。明明自己都老实接受了关于知觉同步的检查,阿涅塔还是这么爱担心呢。 「可是真的有人自杀了喔。」 待在玻璃墙与全像显示荧幕后面,忙着把变更后的设定值输入同步装置的阿涅塔,一边喝着马克杯里的咖啡……或者该说是浓过头的泥水……一边这么说。 「虽然我也觉得亡灵啥的传言,只是闲闲没事的大叔瞎扯出来的鬼话,不过那个自杀的人可是拿霰弹枪对着自己的头轰下去了喔。」 穿好裙子,套上上衣,把扣子统统扣好之后,蕾娜才转头看了过去,并用单手把弯腰时滑落的银发拨到背后去。
「……真的吗?」 「因为我这边接到了委托,想要查清楚那个是不是知觉同步出了错的缘故。毕竟辞职倒还好解释,闹到自杀的程度对世间来说可就严重了呢。」 「结果呢?」 阿涅塔瞒不在乎地耸了耸肩说: 「不知道。」 「什么叫不知道……」 「因为当事人都死了,所以我也没办法调查得多详细嘛。同步装置本身没有异常,就这样结案了。虽然我也曾经努力过,想叫他们把那个叫作……『送丧者』?把那个处理终端带来给我检查,可是那些输送部的蠢蛋却用『本机并未提供猪猡用的座位~~』这种话来搪塞。」 只见阿涅塔气愤难平地双手抱胸,靠在墙上哼着鼻子抱怨个不停。明明是个洋溢中性气息的美女,却老是这么粗鲁,所以才会一点女人味也没有。 「要是能带来这边的话,我就可以把头或是身体大卸八块仔细调查了呢,真是的。」 这种恶意满满的说话方式,让蕾娜皱起眉头。虽然她很清楚对方只是开玩笑,但是听了还是很难受。 「……那个,关于那位处理终端……」 「话说啊,我从宪兵部那里听说,处理终端那边的确是有送来报告书,但也只是走个形式的程度而已。报告上说他自己也没有任何头绪,但谁知道是不是在说谎呢。」 说到这边,阿涅塔有些讽刺地扬起嘴角。 「听说对方接到管制官死亡的消息,也只是回应了一句『这样啊』,如此而已。一副就是没什么大不了的感觉呢。唉,反正八六就是这种玩意儿嘛。就算上官死了,也是不痛不痒的。」 「……」 望着不发一语的蕾娜,阿涅塔旋即收起笑容。 「……我说啊,蕾娜,你还是过来研究部这边吧。
」 「?」 那双眼角如猫一般上扬的双眸,盯着感到不解的蕾娜。一对白银色的眼,露出格外真挚的感情。 「现在的军方根本就成了失业救济站嘛。研究部还算好,其他单位几乎都塞满了混吃等死的大号码区白痴。」 共和国现行的行政区以第一区为中央,透过中心正方形数的形式为其余行政区标上编号。而号码越大的区域,居住环境、治安和教育水准越为低落,失业率也越高。 「等到两年后『军团』消灭了,是要怎么办啊?没在战争的时候,挂着『军方退役』的头衔也不会比较好找工作呀。」 蕾娜微微苦笑。 「军团」将会在两年后全面停机。 这是掳获了无数架「军团」进行调查后所得到的真相。它们的中枢处理系统从一开始就被设定了无法变更的寿命,每一代版本的上限均为五万小时,大约接近六年。想必是用来预防意外的失控情况吧。 帝国八成在四年前就已经毁灭,两年后所有的「军团」也将会因为中枢处理系统崩坏而停摆。而实际在前线所观测到的「军团」数量,在这几年也有下滑的趋势。看来应该是得不到程式版本更新的机体,逐渐开始崩坏了。 「谢谢你。不过,『现在』还是战争时期呢。」 「那又怎样,反正你不做还有别人会做呀。」 阿涅塔也不愿退让。她伸手一挥,关掉了完成输入工作的全像荧幕,往前探出身子。 她语带厌恶地说道: 「真假姑且不论,对方可是那个脑袋不正常的处理终端耶,搞不好会有什么危险喔……毕竟我也不敢保证,进行知觉同步之后是不是百分之百安全。」 蕾娜微微睁大双眼,感到有些吃惊。
「……知觉同步不是早就已经证实安全无虞了吗?」 阿涅塔一脸搞砸了的表情,看来她刚才似乎把秘密说溜嘴了。接着,她压低音量继续说: 「毕竟……蕾娜啊,别忘了这个国家是什么德性。就算表面上讲得天花乱坠,还是不能完全相信嘛。」 自诩为优越种族的共和国,绝对无法容许自国的技术有半点瑕疵。就算真的出了问题,也绝不会承认。无论是知觉同步……还是「破坏神」。 「实际上呢,就是借由观察那些拥有应该称之超能力的人之后,发现只要将脑中相关部位活性化,就能使用知觉同步。我们知道的只有这样而已……而这个也是。」 阿涅塔伸出一只手戳着同步装置这么说。外观华美的银质本体,镶着蓝色的结晶。而上头的结晶现在连着几条从资讯终端延伸出来的缆线,正在改写内部的资讯。 「因为最早成功进行同步的实验者,是具有亲生兄弟姐妹关系的『超能力者』,所以现在的管制官与处理终端,双方的同步装置必须灌上相当于二等亲关系的拟似遗传因子资讯。至于为什么这样做就能让彼此成为同步对象,我也不清楚。」 「可是……这原来不就是你父亲所主持的研究吗?」 「是共同研究。作为基础理论的假说全都是由另一个人提出来的,爸爸只是负责实验环境的准备,还有协助志愿者重现实验结果而已。」 「那么,只要找那个人问清楚不就好了?」 这时候,阿涅塔的眼神变得极为冷酷。 「没办法……因为那个人已经被归类为八六了。」 不被当成人类看待的八六,名字也不会被记录下来,只会在收容时得到一个便于管理的号码而已。至于那个人究竟被隔离在哪个收容所,现在就算想查也不可能查得出来了。
「现在的同步装置内建了安全装置,所以不会有太大问题,但假设与复数对象进行视觉同步,就会让脑袋负荷过重而烧坏,若是以最大同步率进行长时间同步,也会导致自我崩坏。如果活性化过度,也有可能会『回不来』……你也是知道的吧,就像我爸当年的意外。」 「……」 阿涅塔的父亲,约瑟夫・冯・潘洛斯博士,在完成知觉同步理论与同步装置后没多久,就因为实验中的意外而发疯至死。 听说是因为同步装置的神经活性率,不小心设定成理论上最大值的缘故。他很有可能潜入了比集体无意识更深的「某处」,在人类化为一个「整体」的所在――也就是整个世界构成的集体无意识当中。 「目前也不确定长期使用是否会带来不良影响……八六死了就死了,可是万一你出了什么事,我可是会很困扰喔。」 听到这番说词,蕾娜反射性地皱起眉头。但她知道阿涅塔没有恶意,单纯为自己担心而已。 「可是……因为这样而逃避就太卑鄙了。」 阿涅塔一脸早就听腻了的样子,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好啦好啦,你实在很爱多管闲事耶。」 一瞬间,尴尬的沉默充斥在玻璃墙的两侧。 阿涅塔似乎想打破尴尬,脸上突然浮起不怀好意的笑容说: 「说到这个呢,蕾娜。你要不要来点戚风蛋糕?是我的新作品喔,用了真的鸡蛋。」 「咦!」 望着蕾娜仿佛竖起不存在的猫耳的模样,阿涅塔拼命忍住笑意。 再怎么说,蕾娜也是个女孩子。只要拿出甜食就会乖乖上钩,而且这可是用了大量蛋白的戚风蛋糕。现今,在没有本钱开设养鸡场的共和国当中,这可说是难得一见的奢侈品。
这果然是只有过去身为贵族阶级,而且有能力在宅邸广阔的庭院中养鸡的潘洛斯家大小姐,才能负担得起的兴趣。 不过。 「呃……这次应该不会是那种明明没加起司却跑出起司味,或是看起来好像会吐出黑烟,不然就是外表像是那个……像青蛙一样的……东西吧……?」 附带一提,这些都是过去试吃了阿涅塔制作的泡芙后,所留下的感想。 最后所提到的那个,正确来说是「像只被辗死的肥蟾蜍尸体」。形状姑且不论,但不知为何就连颜色也栩栩如生。 「这次绝对没问题。昨天正好有人来相亲,所以已经通过实验了。」 虽然那位仁兄在第五号实验品时就口吐白沫遭到击沉了。 「那就好……话说,就算你不中意人家,至少也得把成功的新品分一些给对方吧。」 「那还用说。我可是特地在上头加了超可爱的装饰,再用粉红色包装纸和缎带包起来,附上一张带着唇印的卡片,写着『我心爱的西奥博尔德亲启』,寄去了他与情人同居的公寓呢。」 「……」 蕾娜听着听着,也不知道该不该同情对方了。 蕾娜在自宅的房间里,把那条在享受着红茶与蛋糕,跟阿涅塔闲聊的时光中,将资料改写完成的同步装置戴在脖子上。 这条外型优美的银环,上头有着白系种喜爱的纤细花纹,宛如一条设计洗炼的颈链。演算用的拟似神经结晶周围镶着一圈装饰用的小粒结晶,那光彩夺目的外观,实在让人难以想像它和耳麦、喉麦一样都是军用的通讯机器。 忽然间,她想起白天听见的那段话。 死神。甚至出现了自杀的案例。对于别人的死亡漠不关心的――那位八六。
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 他肯定――很讨厌我们这些人吧? 蕾娜甩甩头,轻吐一口气。 并下定决心。 「――装置启动。」 她启动了知觉同步。这是一种不受距离、天候与地形影响,启动时也不受场所时间限制的划时代双向通讯手段。 连结完成。未发生错误。接着,耳边响起了不存在于这个房间的些微杂音。 「管制一号呼叫先锋战队各员――大家好,自本日起,将由我负责贵队的指挥管制工作。」 语落之后,对方陷入一阵似乎感到有些困惑的沉默。 蕾娜对此感到悲哀。 自己只是像这样在上任时简单打个招呼,战队的每个人却都表现出困惑的反应。 这明明是人与人之间,理所当然的交际方式才对。 困惑的氛围只维持了一瞬间,接着从听觉同步的另一端传来了一道平静而颇为年轻的嗓音,如此回应: 『你好,管制一号。我是先锋战队队长,个人代号「送葬者」。』 不同于这个不祥的别称及传闻,对方说话不但字正腔圆,嗓音也宛如林中湖水那般沉静。听起来像是原本出身自中上阶层的人,是个年纪大概与自己相仿的少年。 『关于管制官调任一事,我方已确实收到通知。自本日起还请多指教。』 听着这不难想像其人木讷寡言的冷淡嗓音,蕾娜露出微笑。 没错,只要像这样直接进行对话,马上就能明白了。根本再清楚不过呢。 他们也是人。 才不是什么八六,不是比人类低一级的东西。 「我也要请你多多指教喽,送葬者。
」 第一卷 第二章 白骨战线无战事 『距离退伍还有一二九日!愿那该死的光荣归于先锋战队【Fucking glory to Spearhead squadron】!』 在饱经风吹雨淋而褪色的军营机库内墙上,挂着不知道谁捡来的破黑板,用五色粉笔写下的倒数文字在上头张牙舞爪。 辛的目光从写字夹板往上移,抬头看着那行开朗过头的文字。正确来说,应该是还剩一一九日。因为那是在分发到这个战队时,九条亲手写下的,所以之后每天都是他负责倒数。 但他在十天前死了。 辛看了看陷入停滞的倒数后,又把目光转回写字夹板上的整备纪录。接着他又望向自己那架已经整备完成,停在机库里待机的「破坏神」。 焰红种的血红色眼眸,以及夜黑种的漆黑发色。继承了赤系种与黑系种两方贵族种各半血脉而来的色彩,让人一眼就能看出他便是属于统称为八六的有色种的一分子。 那张端正的脸上有着不符合其年龄的静谧表情,让他看起来略显冷漠,而削瘦的身躯和白皙的容貌,则是旧帝国贵族阶级特有的特征。分明身处于森林、草原和湿地构成的东部战线,身上之所以穿着灰黄搭配灰褐色的沙漠迷彩服,是因为这身野战服也是共和国军从废弃存货中挖出来的货色。横竖不必担心长官责骂而松开的领口当中,露出一条裹住脖子的天蓝色领巾。 忙着进行整备作业的机库中,充斥着机械作动声和整备人员此起彼落的怒吼声,十分吵闹。机库前的广场上,玩着二对二篮球的伙伴们,正在高声欢呼着,还能听见某处传来弹着老动画歌曲的吉他声。而待在掀起舱盖的驾驶舱内,正在欣赏成人书刊的队员奇诺,察觉到了辛的目光,便举起一只手往这里打了个招呼。 虽然待在最前线,但在这种没有战斗的日子里,这座基地的战斗人员倒是挺悠哉的。
其实在送给管制官的报告上,现在应是前往交战区附近巡逻的时段,不过这种原本每天都得进行的巡逻任务,对这个战队来说没有必要,因此并没有派人执行。几个想透透气的队员跑去附近都市的废墟收集物资,其他人不是忙着值日工作(像是煮饭、洗衣、扫除和照料基地内的田地或鸡之类),就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 这时有个踏响军靴的粗暴脚步声越来越近,一道连战车炮都会吓哭的大嗓门,在机库中轰然响起。 「辛!辛耶・诺赞!你这混帐也太为所欲为了吧!」 奇诺以媲美蟑螂的速度从驾驶舱溜到远处,而辛只是平静地等待声音的主人到来。 「你是指什么?」 「不要装死啊,送葬者!你这家伙真的是――!」 宛如地狱看门犬的化身杀上门来的,是个一头夹杂白发的铁灰色头发,戴着墨镜,身穿沾着机油油渍工作服,年约五十的整备人员。 他是先锋战队整备班的雷夫・阿尔德雷希多班长。虽然今年十六岁的辛在处理终端当中也算是年长者了,但相较之下,阿尔德雷希多不仅年长,还可说是长老级的老鸟,因为他可是九年前的第一期募兵当中的幸存者。 「为什么你每次出击都要把机体搞坏啊!驱动器跟避震装置都在哀号了。我讲过几百遍,这玩意儿的腿部很脆弱,你不要乱来啊!」 「对不起。」 「你以为只要道歉就没事了吗!我要听的不是对不起,是叫你改进。你要是再这样继续乱来,总有一天会死在战场上!替换零件已经见底,在下一次补给到来前已经没办法维修了喔!」 「还有二号机。
」 「有!当然有!不知道是哪个战队长每一次每一次出击都要弄坏机体所以连预备机都准备了两台啊!比起其他处理终端,整备工作的辛苦程度多了三倍,你这家伙是哪来的王子殿下吗!」 「共和国的身分制度在三百年前的革命就已经废除了。」 「不要逼我揍你喔,臭小鬼……按照你的损伤率,不准备个三架备用根本就来不及修,从下一次补给的天数和出击频率来计算,甚至有三台也不够用啊!这下子要怎么办?难道要向上天祈祷吗?还是去拜托那些臭铁罐等到一百年之后再上门呢,你觉得呢!」 「菲多应该有把九条的机体带回来了吧?」 听到他平淡地这么说,阿尔德雷希多陷入沉默。 「哎,九条那家伙的机体的确还能拆下可用的零件……可是我实在不想用这种像是同类相食的整备方法。话说,你不会觉得不舒服吗?真的要拿死人机体上的零件装在你的机体上?」 辛微微歪过头,用手背轻轻敲了敲自己的「破坏神」――「送葬者」的装甲。就敲在机舱正下方的小小标志上,图案是一个扛着铁锹的无头骷髅骑士。 阿尔德雷希多不由得苦笑。 「毕竟不是菜鸟了……也是呢,送葬者。」 老整备员有些难受地点点头,望着敞开的铁卷门外头,那片无边无际的春天原野。 上头是万里无云,广阔到仿佛能吞尽万物的蔚蓝虚空。而底下由矢车菊的琉璃色与嫩叶的翠绿色构成精美马赛克图案的草原,则化身为沉眠于这片战场的数百万具八六的白骨的巨型墓碑。 八六没有自己的坟墓。这个国家不允许替不存在的死者建造坟墓,也禁止回收遗骸。 人型的猪猡没有死后安息的权利,也没有替死去同伴悼念的自由。这就是他们的祖国在九年前所创造,也维持了整整九年的世界样貌。
「九条那家伙,听说是被炸成碎片了?」 「嗯。」 那时九条在一场夜战当中,执行救援其他部队的任务时,将自走地雷――一种在胴体装满炸药,再加上棒状手脚与没有脸的头部,从远处看起来像个活人的恶质对人用武器,看成是伤兵而中了陷阱。 「算他走运啊。那家伙应该去了另一个世界吧?」 「我想是的。」 虽然辛自己不相信天堂和地狱,但他相信九条应该已经离开这个世界,回到某个能够安息的地方了。 阿尔德雷希多露出欣慰的笑容说: 「最后能和你待在同一个部队,九条那家伙还真是走运啊……这些小混蛋也是。」 破烂的篮网被篮球撞得摇晃不已,阵阵欢呼也随之掀起。基地后面的田里,传来吉他伴奏与动画歌曲改编的歪歌开心大合唱。 阿尔德雷希多很清楚,这是在其他部队绝对看不到的光景。 永无止尽的出击。日复一日提防「军团」袭击的巡逻任务。紧张与恐惧会让神经日渐衰弱,每一次战斗都得看着战友一个个死去。在这种必须用尽全力才能活到明天的极限状况下,根本没有心思去娱乐,或是活得像个人一样。 但是,这支部队虽然不能保证不会面临袭击,却完全不用担心被偷袭的问题。 「……这些小混蛋能像现在这样放肆,都是你的功劳啊,辛。」 「不过比起其他处理终端,让整备班辛苦三倍的也是我。」 阿尔德雷希多从喉头唔了一声。辛看着对方墨镜底下有些苦涩地俯视着自己的那双眼睛,耸了耸肩代替回答。 「你这家伙实在是……难得会开玩笑,结果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但我的确觉得有些愧疚,虽然不能用行动来表示就是了。」 「笨蛋。
让你们这些臭小鬼能活着回来,是我们整备班的职责。所以不管你想搞坏几台机体都没差,我们就算累死也会修给你看。」 老整备员一口气说完之后,就把头撇到一边。看来似乎是害臊了。 「……话说,你们的管制官好像又换人啦?这次来了什么货色?」 辛沉默了一下。 「……啊……」 「……你这家伙,这是什么反应啊……」 「说起来的确是换人了呢。」 因为换人的频率太高,所以几乎都没留下什么印象。而且处理终端通常也都把管制官当空气看待。 部分原因是某些管制官根本无心工作,而且只要敌方布署了一定数量的阻电扰乱型,就会导致雷达和资料传送发生故障,所以远在千里之外的国军本部几乎很少在实战中进行指挥。因此,处理终端索性把管制官当成摆设,人在不在根本没差。 到最后,管制官只剩下监视处理终端的功能而已。上头对于管制官的期望,也只剩下利用套在八六脖子上那个名为同步装置的项圈,无时无刻监视八六的一举一动,镇压他们的反抗企图,作为一个保险的存在罢了。 辛想起双方在这一周并不算多的互动。姑且还是开口提了一下: 「文书工作变多了。接下来似乎每次都要捏造一份新的巡逻报告出来才行。」 「……还不是因为你觉得人家不会看,所以从五年前开始就不厌其烦地每次都交同一份报告敷衍了事啊,辛。」 附带一提,不但报告上的日期和地名都没变,也因为从那时开始就不需要进行巡逻,所以连内容也全都在胡扯。由于这玩意儿从来没被人拆穿过,这次也让辛有些反应不来。 『请问是不是不小心寄成旧档案了呢?』――想起那道以沉着语气提出纠正的银铃般嗓音,辛忍不住轻轻叹气。她天真无邪地笑着说:『没想到你也有疏忽的一面呢。
』那出自纯粹善意与亲和的声音,也在脑中回荡不已。 「到任当天就为了打声招呼而进行同步,并说希望能与我们保持交流,所以约好了每天定时进行联络。以一个共和国军人来说,算是满罕见的类型。」 「看来是个脑袋正常的人啊……这样在军中想必很不好过吧。真是令人同情。」 辛也这么觉得,所以没有多说什么。 因为就算高喊正义或理想,也没办法改变这个世界―― 「……嗯。」 突然间,辛就像是听见了什么呼唤,只见他转头望向春意盎然的草原彼方。 「锵锵――!这才是真正的『栖息在铁幕之外的大笨猪』啦!」 「这玩笑太恶俗了,悠人。」 在队舍的厨房中,自愿担起看火工作的赛欧,一边画着素描打发时间,一边注意着在大锅里冒泡的野莓果酱,同时一脸无奈地吐槽着同队少年的装疯卖傻。他有着翠绿种的金发与翠瞳,虽然年满十六岁,体型却略显矮小纤瘦。 把体型巨大的野猪平放在通往内院的通道口后,像个小丑一样张开双手的悠人搔了搔头。这个绯钢种的少年今天没有轮到任何值日工作,索性就跑去附近的森林打猎了。 「唔――反应好平淡喔。明明很好笑啊。」 「一点也不好笑啊……不过……」 赛欧放下素描簿,仔细打量猎物。这只像是怪物一样的巨型野猪,大概是用「破坏神」拖回来的吧。不过他一个人对付这种东西,想必花了不少工夫才是。 「真是不简单呢,好大的猎物。」 悠人得意洋洋地露齿一笑。 「对吧!因为今晚要开烤肉大会!莱登去哪了?还有安琪呢?我还得拜托他们换个班,帮忙弄今天的晚餐呢。」 「啊,今天不巧是辛轮休呢。
莱登去『街上』收集物资了,安琪今天轮到洗衣班。女生也全都一起去了。」 悠人猛然抬头望向赛欧问道: 「她们去多久了?」 「我记得……就在吃完早餐没多久吧。」 「现在已经快中午了耶。」 「也是呢。」 「「……」」 就算是要清洗基地所有人的衣服,六个人通力合作的话,根本不需要花到一整个上午。 而且洗衣场就在河边,现在是春季,刚好又是个阳光普照的大热天。 悠人很明显地蠢蠢欲动起来。 「……她们一定在玩水。换句话说,现在的河边就是男人的天堂啊!」 「别怪我没提醒你,要是跑去偷看的话可会直接上天堂喔,因为她们全都带着枪。」 悠人闻言愣在原地。赛欧忍不住叹了口气,把木勺伸进锅里搅拌。眼见似乎煮得差不多了,就把炉火关掉。 就在他盖上锅盖的时候,知觉同步忽然启动了。 入队时植入后颈的拟似神经结晶体,以及用来登录同步对象等等可变更资讯的耳夹式记忆卡,同时产生了象征启动的幻热,于是他用指尖弹了一下耳夹,切换成收讯模式 「启动……哦?」 确认了同步对象后,赛欧翡翠色的双眸蒙上一层冷冽。他和同样抬手按住耳夹,收起笑容的悠人四目相交后,向同步对象发问: 「辛……怎么了吗?」 在规模不大,水量却还满充沛的河边有一处洗衣场。六个先锋战队的女性队员有的待在河畔,有的踏在水里,玩水玩得正是开心。 「凯耶,你在干嘛?别在那边发呆了,快过来呀。」 望着不知为何躲在远处忸忸怩怩的同伴,本来和人追赶得正开心的可蕾娜,停下脚步招呼着对方。
她留着短鲍伯头,发色是玛瑙种特有的深栗色,拥有一双猫一般的金晶种金色眼瞳。 她把上身的野战服绑在腰际,让橄榄色的背心和底下丰饶的曲线暴露在阳光底下。反正在场的同伴都是这样打扮,也没什么好害羞的。 「呃,那个,因为冷静下来想想,这种打扮很难为情啊……」 黑发黑瞳,身材娇小且拥有象牙般肌肤,属于极东黑种的凯耶,虽然语气不知为何偏向男性化,却是个货真价实的女孩子。大概是湿答答的背心紧贴着肌肤的感触让她很介意吧。不过她宛如骑士盔缨般的长马尾,顺着颈部滑入规模不大的双峰间,配上眼眶泛红的模样……嗯,的确相当诱人。 「话说,这样真的好吗……只有我们几个跑来玩水……哇噗!」 留着一头银中泛蓝的长发,安琪双手掬水泼了过来。虽然她没有脱下上身的野战服,但是也把拉链拉到了肚脐以下。对于作风有些保守的她而言,这样已经相当开放了。如同发色所显示的一样,拥有浓厚月白种血脉的她,眼睛却是承继自天青种曾祖母的浅蓝色。在讲究极端纯血主义的共和国当中,光是这一点点混血,就让她也被打入八六的行列中。 「凯耶,你太严肃了啦。不要紧的,因为我们有把衣服洗干净呀。」 其他女性队员也跟着附和道: 「而且辛在下达许可的时候也心里有数嘛,没事啦。」 「嗯,他说着『去吧,今天似乎也会很热』的时候,还很难得的稍微笑了一下。」 「那个不苟言笑的队长,在这方面倒还表现得不差嘛。」 说到这里,其中一人突然望向可蕾娜,露出狡猾的一笑。 「对不起喔,我们都忘记了呢。今天你跟辛都是轮休,早知道应该先想个借口把你们凑在一起才是呢。」 遭到偷袭的可蕾娜,整张脸红得像是煮熟的虾子一样。
「才、才没有呢!我、我对他才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 「那种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的家伙,到底有哪里好啊?」 「所以我就说了没有嘛!」 「顺便问一下,凯耶你又是怎么想的呢?」 「你说辛吗?嗯,还不错吧。像是沉默寡言的个性之类,有种禁欲感呢。」 「等等等等等一下啦,凯耶!」 望着忽然慌了手脚的可蕾娜,凯耶拼命忍着笑意。哎呀,这孩子真是太好看穿了。 「这样啊,既然没有人喜欢的话,那我出手也没关系吧?择日不如撞日,今晚我就使出东方自古相传的『夜袭』……」 「凯、凯耶!那个那个,我先声明我对辛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喔。只、只是觉得这样好像不太妥当!你想想,东方女性不就该像那什么大和抚子的,所以……」 一众女生盯着可蕾娜手足无措的模样,不禁露出一抹坏笑。 「「「「「可蕾娜好可爱喔!」」」」」 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迟了一拍才回过神的可蕾娜忍不住大喊: 「不理你们了啦!」 「哦――果然在这里啊。」 树丛先是发出O@声,接着同队的戴亚便探出头来。身材又瘦又高,还有着青玉种的明亮金发与碧眼。 附带一提,性别是男性。 「「「「「呀啊――――――――――――!」」」」」 「哇啊――――――――!」 沐浴在女性这个种族与生俱来的超音波武器的集中炮火,以及手边一切可投掷物体的轰炸之下,戴亚连忙往树丛中避难。
「喂!把手枪也丢过来的是谁啊!而且还上膛了,很危险耶!」 「「「「「呀啊――――――――――――!」」」」」 「哇啊――――――――!」 在正面承受了第二波地毯式轰炸后,戴亚已经彻底死透。 把手忙脚乱穿着衣服的女孩子们抛在后头,安琪走过来一探究竟。 「所以,你来这里做什么呢,戴亚?」 「像这种时候,你应该要用可爱一点的声音问我『你还好吗?』才对啊,安琪。」 「喔。你还好吗,戴亚――」 「对、对不起,请你别再面无表情用死板的语气说话了,我都快哭了……」 把野战服的拉链拉上,连魔鬼毡都确实黏牢的凯耶,确认过其他几位少女的状况后才开口: 「呼,你可以出来了,戴亚……你过来做什么?」 「啊――嗯。其实在下从今天开始就兼差做传令兵了。」 看来是有人叫他过来传话的样子。仍旧用双手抱着身子,试图藏住野战服底下丰满身躯的可蕾娜,不由得嘟起嘴来。 「这种事情明明用知觉同步就好了,干嘛特地跑来呢?」 戴亚使劲地搔了搔头说: 「因为啊,在一群女孩子打打闹闹时突然进行知觉同步,而且还正好是在聊恋爱话题的时候,感觉双方都会很尴尬啊。要是可蕾娜正好讲到『人家好喜欢辛哟』的话就更……」 「什……!」 听见对方以自己绝对不会用的可爱声线模仿自己说话的样子,可蕾娜连耳根子都红了,而周围的女子队员也争相起哄。 「嗯嗯。就结果上来说,偷窥暂且不论,这样的判断确实是对的。」 「虽然对我们而言很有趣,但是可蕾娜就尴尬了呢。
」 「话说我们刚才正好聊到这个呢。」 「我想到了。下次等到辛要用同步联络我们的时候,就讲这个吧。我好想看看他会有什么反应。」 「让可蕾娜讲吗?不行啦,辛那个铁面死神,脸上肯定看不出什么异状,一点都不好玩。」 「我我我我我才不会讲那种话!拜托你们别说了!」 「「「「「「可蕾娜,真的好可爱喔!」」」」」」 「呜哇啊啊啊啊你们这些讨厌鬼――――!」 听到在场所有人(包含戴亚在内)异口同声这么说,可蕾娜忍不住抱头大喊。 凯耶一边抖着肩膀发笑,一边开口询问: 「所以,传话的内容是什么?」 听到这个问题,戴亚一下子收起了笑容。 「喔喔……是辛叫我过来传话的。」 这句话,让少女们的表情不约而同紧绷起来。 人活着不是单靠面包。 这是数千年前某个自以为是救世主的讨厌家伙所说的话,但莱登觉得很有道理。人生当中还是需要甜点、咖啡,或是音乐和游戏这类东西调剂一下才行。虽然那些把他们打入这个地狱的共和国白猪们,除了最低限度的饲料之外,完全不打算给他们这些家畜补充其他东西。 换个角度来说,人类最迫切需要满足的,就是每天的饮食了。 「那么,菲多。我要出题喽。」 为了搜集保久食品、在家庭菜园里随意生长的蔬菜、逃出生天而野生化的家畜,以及被抛在原地的娱乐产品,这片都市废墟是他们会定期搜索的区域。 在满是瓦砾的广场上,战队副队长莱登把基地附属的自动工厂所生产的合成食材,和从市政厅灾害用预备仓库拿出来的面包罐头,一起摆在水泥地上。精悍高大的身躯,穿着破旧的野战服。
象征纯血黑铁种的铁色头发剃得极短,锐利的五官轮廓显得野性十足。 一架如同老友般的「清道夫」……战斗时跟随于「破坏神」身旁,帮忙补给弹药或能源匣,四四方方的身体长着四肢短腿,外型笨拙的无人机就蹲在他面前,用镜头外型的光学感知装置,仔细观察眼前的物体。 「哪个才是垃圾?」 「哔。」 话声方落,菲多立刻伸出机械爪,把合成食品扔得远远的。 目送那个白色物体飞向远方,莱登咬着手中剩下的面包。连无人机都知道合成食品有多垃圾。那些坚称这是食物的白猪,味觉到底有多糟糕? 秉持着必要物资全都在当地生产的原则,每个强制收容所和基地都设有自动工厂和生产线。 经由地下管线,从墙的另一端进行生产调整与动力供给,是一种自动化程度高到没必要的给饵系统。最重要的是,这是那些口口声声叫八六是猪的共和国白猪所准备的烂货,生产出来的物品真的只能满足人体最低要求。而这些每天以食物的名义所合成的物体,不知为何和塑胶炸药看起来没有两样。想也知道,这玩意儿的味道实在恶心到不行。 因此,为了至少能吃到像样一点的食物,就得像这样跑来这处九年前遭到放弃的废墟搜集。幸好这支部队不需要执行巡逻,省下的时间就能花在探索行动上头,多出的能源匣也让他们能用「破怀神」代步。 「所以呢,菲多。今天的搜集目标,就是这种不是垃圾的东西。食材的种类不拘,能装多少就装多少。」 「哔。」 看着像个不良少年一样蹲着的莱登站了起来,菲多也有样学样,发出吵死人的声响撑着腿起身。从机体残骸到炮弹碎片,捡拾一切可能回收利用的无机物,装满货柜返回基地,是它们这些「清道夫」出厂时所设定的任务之一。因此,莱登所下达的命令,显得有些另类。
附带一提,「清道夫」只是它们的外号,源自于它们在战斗中若是发生缺损,就会从遭到击毁的「破坏神」或同为「清道夫」的残骸上拆下零件,在没有进行战斗时,也会徘徊在战场上搜寻可捡拾碎片的模样。因此,每一位处理终端都不用制式名称,而是用捡死人骨头的「清道夫」来形容。因为它们既是保障自己不会缺乏弹药能源的可靠战友,也是贪求同类尸骸的清道夫。 菲多是一架已经跟随辛有五年之久的「清道夫」。 在辛过去所属部队全军覆没时,他将唯一没有完全损毁却已经无法动弹的菲多一路拖回基地,也就此结下不解之缘。 虽然它仅仅具备最低限度的学习机能,也很难想像一架捡垃圾的机器能够产生感恩这种高度思维,但从那天起,它似乎把辛认定为最优先的补给对象了。这种像是知恩图报的行为,在其他完全不知变通的「清道夫」上头根本不可能会出现。从型号来判断,菲多是从战争初期便投入战场的初期型,或许是因为残存够久,学习量也特别多的缘故吧。 而这家伙明明对辛如此尽心尽力,他却替它取了菲多这个名字。一个像是狗的名字,类似波奇或是小白那种感觉的……那个笨蛋的脑袋果然不太正常。 「哔。」 「嗯?」 跟在后头的菲多突然停下脚步,于是莱登也转头一探究竟。 顺着光学感知装置对准的方向看过去,在瓦砾堆的阴影处,花坛里的大树根部,蹲坐着一具已然变色,且不再完整的白骨尸骸。 「……喔喔。」 就是为了这个才叫住自己的吧。莱登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走向白骨。对方身上的野战服已经破旧不堪,但崩毁的手臂依然牢牢紧抱变成红锈色的突击步枪。颈骨上还挂着识别铁牌,所以很明显的并不是八六。恐怕是九年前舍身成仁的共和国正规军的一分子吧。
跟在一步之后的菲多,又发出「哔」的电子声。它是在问莱登,要不要带点什么回去。这是辛让菲多养成的毛病。在战斗以外的时间,它会选择优先捡拾战死者的遗物――尸体本身则是被那群白猪故意设定成无法捡拾。 莱登沉吟了一会,才摇摇头说: 「不用了……保持原样才是对这家伙最好的凭吊。」 他认识这种树。是樱花。原产于大陆极东地区,在春天到来时整棵树都会开满了花。今年开花的时候,在凯耶的提议下,基地里的所有人都来到这条大路上,欣赏两旁整列的樱花。那片仿佛沁入夜色中的淡红色花海,在满月的照耀下美得像是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这名士兵年复一年抬头望着樱花,枕着樱花入眠,又何必将他重新埋进暗无天日的土里呢? 即使这具白骨可能是白系种,但同样也是壮烈成仁的遗骸。不需要受到像猪猡一般的待遇。 就在他献上简短的默祷,抬起头来的时候,耳夹突然产生一阵幻热。 『――散步组的各位,有听到吗?』 「是赛欧啊。怎么了?」 一道清晰得仿佛近在身旁的声音传来。由于同步对象是待在废墟里的所有成员,于是由莱登代表回应。 『预报变更了。有阵雨来袭。』 莱登面色凝重,眯起双眼。仔细一看,才发现东方的天空,在「军团」支配区域的上空,一群微微闪着银光的物体正在开始扩散。眼力极好的他如果不凝神观察,甚至不会发觉异状。 这是一种外型及大小都与蝴蝶相仿,能够吸收、扭曲及扰乱电波与可见光的飞行型「军团」,也就是阻电扰乱型机体。每当发动袭击时,都会作为先遣部队在战场上展开,达到欺骗雷达的效果,近乎完美地将主要部队隐藏起来,是「军团」发动突袭时的关键角色。
「什么时候会到?」 『听说大约会在两小时后。目前有另一群从后方与最接近这边的集团会合,大概是在补给。等到补给结束就会杀过来了。』 说是最接近,但也在能够目视的距离之外,而在雷达也遭到遮蔽的情况下,赛欧却像是亲眼目睹一般,将敌方的状况描述……转述给莱登等人。 「收到,我们马上回去――智世、库洛托,都听到了吧?到路径一二的入口处会合。」 『收到。』 『这次似乎也没有「牧羊人」跟着,只是单纯靠兵力强攻的样子。虽然对方的进攻路径还有待观察,还是请你们在座标三四附近埋伏,准备一网打尽。』 莱登向探索组下达指示,自己也马上冲向停在不远处的座机时,听见了赛欧带着笑意的这番话,嘴巴也不禁扬起狰狞的弧线。 「只有『羊』在是吧――简直就像在打靶嘛。」 虽然接下来的战斗绝不像他讲得那么轻松,但是和只会采用单纯战术的「羊」交战,比起跟有着「牧羊人」率领的战斗,可说是简单了好几倍。得知棘手的敌人不会出现,心情上也自然轻松不少。 真是多亏了死神――一想到这里,莱登不由得眉头深锁。 在当事人心里,又是如何? 那个徘徊在战场上,寻找失落头颅的红眼死神,究竟是做何感想呢? 当莱登等人返回基地时,其余十八架机体已经整装待发了。只见赛欧站在最靠近机库入口的座机前面,像只一肚子坏水的猫咪,露出一抹笑意。 「很慢耶,莱登。我还在担心你是不是踩到地雷了呢。」 「我动作很快了好吗?而且,再怎么样也不要拿地雷来开玩笑。」 「啊,抱歉。」 九条就是被自走式地雷炸死的。这个战队编成不过两个月,九条已是第三名牺牲者了。
处理终端的损耗率极高。每年都有超过十万人入伍,其中能够活过一年的却不足千人。即使如此,比起他们的双亲只能靠着血肉之躯近身搏斗的条件好多了。当时唯一的战术就是使用旧式的火箭筒,或是抱着炸药冲向「军团」,有时一天的损耗率甚至就高达五成。 相较之下,这支队伍的损耗率已经低得不可思议了。但这里终究还是战况最激烈的最前线。 战斗总是伴随着损伤。 唯有死亡这件事,永远对任何人都是如此平等,如此唐突。 「到齐了呢。注意。」 这道平淡却响亮的声音响起,所有人都摆正了姿势。 回过神来,在第一战区的地图盖上一张透明胶片,写着必要情报的作战图前方,辛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那里了,就宛如悄悄从天上洒落的月光一样。 白皙的容貌意外的与沙漠迷彩野战服十分契合,上头有着代表战队长的上尉阶级章。而在这种时候依旧没有脱下的天蓝色领巾,也是他那不祥外号的由来之一。 光是看到那条遮住脖子的领巾,就让人不禁觉得那位死神的头该不会真的没有连在身上吧。 「我来说明状况。」 有着「死神」外号的战队长,那冰冷的红色双眸中,倒映着队员们的身影。 从敌军总数、路径到对应的作战计划,以简洁而异常明确的方式说明完毕后,处理终端便搭上各自的「破坏神」。他们全都是年仅十四五,最多也不到二十岁,容貌和体型都还带有稚气的少年兵。 当最后一块零件装入驾驶舱后,二十一架机甲兵器便从短暂的浅眠中苏醒。 有人搭乘的自律式无人多脚机甲兵器――M1A4「破坏神」。 四条节肢状的细长腿部。外型酷似有机体,宛如虫蛹般的小型机身。
色泽如陈旧骨头一般的白褐色装甲将身体保护起来,格斗用辅助臂配上两挺重机枪,以及一对钢索钩爪,背部炮架装有五七毫米滑膛炮。 整体轮廓像是徘徊性的蜘蛛,而一双格斗用机械臂和高举的主炮炮身,就像是蝎子的大螯和尾刺一样,是他们这些八六最亲密的战友,也是最终的沉眠之处。 在废弃的都市中,预定埋伏地点的半毁教堂后面,在潜伏起来的「破坏神」狭小驾驶舱内,闭目养神的辛终于睁开了鲜红的双眸。 截杀区域设定在主要大道,在射线不会重叠的前提下,将战队的各小队部属在周围,形成包围网。而在其中一角,担任前卫的第一【辛】、第三小队【赛欧队】与火力牵制组的第二【莱登】、第四小队【凯耶队】互相掩护,待在大道左右两侧,带着榴弹装备的第五小队【戴亚队】与狙击班的第六小队【可蕾娜队】则是配置于道路末端,让各自的「破坏神」找好掩护后待命。 辛将目光停留在解析度只算堪用的光学显示器上侦测到的敌机数量与队形,并眯细了眼睛。 「破坏神」的驾驶舱和战斗机十分相似,有着配置了大量开关的左右操纵杆,以及各种液晶显示器【LCD】。唯一的差别就是座舱罩的材质不是防弹玻璃,而是锁上了装甲板,因此完全无法以肉眼观测机体外的状况。为了补全这个状态,在里头装设了三面光学显示器,以及显示资讯之用的全像显示器,但这却无法缓和昏暗及封闭所带来的压力。因此,常有人把这玩意儿称作「棺材」。 敌方部队的队形就跟教科书上的一样,也是我方预料之中的菱形队形――在伴随着护卫的侦查队后方,四个部队排列成菱形的四个顶点,乃是机甲部队最典型的进击队形。数量和性能遥遥凌驾在我方之上的「军团」通常不会出奇招,战术也相对好预测。 但就算战术被看穿也无所谓,因为投入比对手更雄厚的大量战力,是自古以来不变的战术策略。
正如「军团」之名的这批大部队,在战力上已经不能用倍数来简单换算了,但对辛他们来说这种情况只是家常便饭――这种以寡击众的搏命作战,在一般军队看来肯定毫无胜算,早在制定作战的阶段就开始寻找避战的方法了,但这就是「破坏神」,也就是他们八六的战斗方式。 这时,从辛的记忆深处,忽然浮现以前某个人读给他听的圣经片段。 是谁呢? 已经记不清对方当时的模样和声音了。 因为已经被那个人临终前的模样和声音所覆盖了。 只记得那人所说的内容而已。 ――k向恶灵问道…… 知觉同步的另一头,辛似乎正在低声呢喃着什么,音量小到差点误认成杂音。于是莱登收起翘高的双腿,坐了起来。由于机体潜伏在瓦砾堆中,水泥的灰色占满整片主荧幕,只能仰赖设定成被动侦测的雷达荧幕。 因为辛的母语不是共和国语,所以莱登听不懂他在讲什么。Dicit ei Legio nomen mihi――然而赛欧实在是听不下去了,他不耐烦地开口打断: 『辛,你刚才在念的该不会是圣经吧?这也太恶俗了。而且引用的还是最糟糕的一段,品味真教人不敢恭维耶!』 「内容是在说什么?」 『大致上是说,救世主先生问了恶魔还是亡灵叫什么名字,对方就说因为我们数量众多,所以就叫「军团【Legion】」。』 莱登闻言不发一语。原来如此,的确是很恶俗。 这时,有新的同步对象加入了知觉同步。 『管制一号呼叫战队各员――对不起,我来晚了。』 惹人怜爱的银铃般嗓音,透过同步的听觉传入耳中。是取代害怕「死神」而辞职的前任者,刚配属到这里的新任管制官。
从声音来判断,对方恐怕是和他们同年龄层的少女。 『敌方部队正在接近中。请前往座标二八迎击。』 『送葬者呼叫管制一号。我方已侦测敌踪,并在座标三四布署完毕。』 语调平淡的辛如此回应之后,同步的另一端似乎倒抽了一口气。 『好快……真不愧是送葬者呢。』 听到管制一号似乎是发自内心的感叹,莱登在心中低喃了句「那还用说」。辛和这支部队里的处理终端们所拥有的个人代号,就是证明他们是身经百战而不死的一种称号。 大多数的处理终端在作战中都是采用小队名与数字结合的呼号【Call sign】。唯有在每年生存率不到百分之・一八的战场存活一年以上的老鸟,才能打破常规使用其他代号。他们具备了大多数阵亡者所没有的才能与素质,同时一次又一次受到厄运所眷顾,是一群被恶魔和死神嫌弃的怪物。 而达到这个境界的人,就如同九命怪猫一般,踩在如炮灰般死去的数千名战友尸骨上,经历无数次生死关头而继续存活下去。所谓的个人代号,就是一般的处理终端基于敬意与畏惧,送给这些老鸟的称号。这是他们对于那些达到自己所无法企及境界的英雄,也是站在敌人与同伴的尸骨上持续奋战的这些战鬼,唯一能够献上的礼物。 先锋战队里的处理终端,全都是这种「代号者」,而且几乎都是资历从四年到五年不等的超级老鸟。所以像这种躲在城堡里的公主所发来的指挥命令,对他们来说其实有跟没有都差不多。 但他们同时也稍稍感到佩服。 假设在这个时间点才侦测到「军团」动向的话,座标二八就是最好的迎击地点了。实在不像是到任不过短短一周,乍看之下天真善良的千金小姐能够做出的判断。 警告声响起。 脚尖的震动感应器作动了。全像显示荧幕跳了出来,自动放大画面。
位于前方,左右两旁躺着大楼残骸的主要干道,顺着和缓的坡度往上看,在被阳光染成金色的顶点处,先是出现一个孤零零的黑影,下个瞬间整条棱线就铺上了一层铁灰色。 来了。 雷达荧幕瞬间塞满了敌军的光点。 机械构造的魔物大军,宛如具有侵蚀性的黑影,盖过了废墟原有的灰色,步步逼近。 彼此之间保持在五到一公尺的距离,队伍井然有序。就连最轻量的斥候型也有超过一吨的重量,却只听得见如同骨头摩擦般的驱动声响,以及近乎于无声的脚步声。无数机体交织而成的声浪,就像树叶摩擦的沙沙声一样……逐渐向外扩散。 它们的外型,异质而令人胆寒。 三对节肢频频交互踏地,胴体下方的复合式感应器和肩上的七・六二毫米对人机枪一面小幅度左右摇摆,一面领着大部队前进,外型锐利宛如食人鱼一般的,就是斥候型。 而背着七六毫米多连装反战车火箭炮,第一对脚尖上的高周波刀闪耀着铁灰色寒光,像一只长了六条腿的鲨鱼一样凶恶的,则是近距猎兵型。 长着足以环抱五吨级战车的八条节肢,扛着令人叹为观止的一二毫米滑膛炮,傲然稳步前行的则是战车型。 在上空展开的阻电扰乱型大军遮住了阳光,让这一带如乌云罩顶般昏暗,身兼「军团」血液及神经网络功能的流体奈米机械变成代谢废物而排出的残骸,像是银色的鳞粉,也像是雪花一般飘然而下。 斥候型的侦察部队踏进了截杀区域。就这样从埋伏在一旁的第一小队面前通过,似乎什么也没察觉。它们一边引导大部队前进,一边走过了各小队的面前。当最后面的战车型终于踏入包围网时―― 来了。猎物进笼了。 『射击。』 在辛发号司令的同时,已经瞄准各自目标的全机一齐扣下扳机。
首先由第四小队朝着领先集团进行齐射,接着由第一小队从后方瞄准队伍尾端进行炮击。于是脆弱的斥候型和后方装甲较薄的战车型便应声倒下,而立刻进入应战模式的「军团」队伍,旋即沐浴在其余「破坏神」的总力炮击之中。 爆炸。巨响。以黑色的火焰为背景,撕裂的金属碎片与奈米机械构成的银色血液迸散。 同一时间,二十一架「破坏神」立刻离开了原有的射击位置。 部分机体从掩蔽物离开后便继续进行炮击,另一部分则是沿着掩蔽物移动位置,绕到试图攻击友机的「军团」侧面或后方进行炮击。这时候一开始发动攻击的「破坏神」已经趁机冲进掩蔽之中,开始迂回绕往其他敌机的死角了。 「破坏神」是一种无可救药的缺陷机体。 只具备连重机枪都抵挡不住的轻薄铝合金装甲,加上只比履带式战车好一点的机动性,以及完全无法和战车型正面抗衡的贫弱主炮。 采用纤细的四条步行节肢,大概是因为步行控制程式的开发时间或技术不足吧(控制多足步行的程式,其复杂程度和腿部数量呈正比),也因为这个缘故,导致不算太重的机体,却必须承受极高的接地压力,像在东部战线这种有着大量湿地的松软地形上,腿部很容易陷入土中。期望「破坏神」能像电影或动画中的战斗机器人那样上跳下窜,以令人目不暇给的速度移动,或是飞上天空等等,还是作梦比较快。这种会走路的棺材,性能烂到教人忍不住笑出来。 只具备薄弱火力的斥候型暂且不提,如此脆弱的「破坏神」根本没办法和近距猎兵型或战车型正面对抗。靠着复数机体通力合作,利用地形和遮蔽物的掩护,将低劣的机动能力发挥到极限,绕到敌方装甲薄弱的侧面或后方进行攻击,才是最常运用的战法。这是众多在此地捐躯的八六先烈,以无数的牺牲为代价总结出的宝贵经验。
后来经过不断传承和去芜存菁继承给后辈,整整花了七年才让战术得以成形。 而先锋战队的处理终端在这套战术的帮助下,才得以奋战数年存活至今,所以他们比任何人更熟悉这套战法。以小队为单位进行联合作战时,不需要指示和联络,光靠彼此之间的默契就能互相协调,完成作战。 而且。 哼。莱登下意识地露出狰狞的笑意。 我们这边还有「死神」的庇佑啊。 背负着无头骷髅标志的「破坏神」――「送葬者」在崩毁的建筑物与瓦砾的掩护下,向前奔驰。 飞速闪过敌机的射击轨道,然而自己的准星却从未放过任何猎物。斥候型、近距猎兵型,有时甚至巧妙地绕到战车型的死角亲手解决目标,或是引诱目标进入友机的炮击范围,加以歼灭。 为了打乱敌方部队的布阵,刻意以单机大胆冲入敌阵,是在最前线作战的前卫当中更进一步特化了近身战斗能力的辛,在战斗时所肩负的使命,也是他最擅长的战斗方式。 血红色的双眸倒映着始终不曾熄灭的接近警报红色光辉,但他早已不再理会塞满敌军光点的雷达荧幕了。正如其名,宛如冷酷死神随意决定战士的死亡顺序一样,那双不疾不徐选定下一个斩杀目标的冰冷眼神,忽然闪过一丝感概。 那家伙,还是不肯亲自上阵吗? 这毫无意义的念头,被下个瞬间自己扣下扳机时所引发的爆炸火焰吞噬殆尽。他将目光和注意力转移到下一架敌机,趁着射击的空档向四散在市区中的友机下达最有效率的杀戮指示。 「――第三小队。请诱导交战中的小队往西南方后退。第五小队在原地待机,等敌方小队进入射击范围后,以全机齐射解决。」 『戴亚【黑狗】收到……安琪【雪女】,记得趁现在换装弹药。』 『赛欧【笑面狐】也收到。
可不要往这边射击喔,黑狗!』 「悠人【猎隼】。方位二七,距离四。有一群就要爬过大楼了,一露脸就干掉。」 『收到。奇诺【法夫纳】,来帮我。』 远处传来的连续炮击声,让附近废墟的瓦砾都震动了起来。 靠着惊人的机动性能垂直爬上大楼外墙,试图由上往下发动奇袭的一群近距猎兵型,在往下跳的瞬间便沐浴在机关炮的扫射之下,在半空中碎裂成废铁。 就在辛环顾四周寻找下一个目标时,察觉到了「那个东西」的动向,于是目光一转。 「全机停止攻击。散开!」 指示来得突然,但所有人都立刻做出反应。没有人傻呼呼地去问为什么。要是前线陷入苦战,敌军便会投入另一种「军团」机体―― 叽――――――一道尖锐的巨响越来越近。 从远方飞来的炮弹在战场上四处掀起爆炸。地上的黑土在高温下发泡膨胀,炸裂开来。 这是列阵在大后方的一五五毫米自走炮型「军团」,也就是长距离炮兵型的支援炮击。 辅助电脑将弹道逆向推算后,推测发射位置就在东北东三公里附近,但是我方并没有能够进行如此远距攻击的武装,所以只是一项没用的情报。不过,他能从地形和敌机的布阵状况来推测那些负责确认着弹状况,长距离炮击不可或缺的前进观测机的潜伏位置―― 『管制一号呼叫战队各员。已将前进观测机的推测位置传送过去。可能地点有三个,请前往确认并进行压制。』 辛抬起头来,往电子地图上闪烁的三个光点瞥了一眼,对照自己所掌握的敌机位置后,向躲在后方大楼群之中的狙击手可蕾娜指示目标。 「可蕾娜【神枪】。方位三,距离一二的大楼上有四架敌机。」 『收到。交给我吧。』 「管制一号。
透过指向雷射传输资讯可能会让我方的位置遭到锁定。接下来请以口头下达作战指示。」 『唔!……对不起。』 「下一波观测机要出动了。麻烦继续找出布署位置。」 知觉同步的另一头突然涌现了一阵笑颜逐开的感受。 『好的!』 少女管制官兴奋不已的声音,让辛微微皱眉――但不断闪烁的接近警报和响彻的叫唤,将他的意识重新拉回战场上。 莱登奔驰在敌军不顾己方的损害疯狂投下炮弹――这样真正的无人机才能实行的战术所造成,炮火声震耳欲聋的战场上,寻找下一个猎物。 两方交错的火线,大多数依旧出自于敌机。只要中了一发四处扫射的重机枪的子弹就会形成致命伤,若是被战车炮击中,则是肯定尸骨无存。 沿着掩蔽物一路移动到废墟的阴影处,才发现已经有人在了。是「送葬者」。他似乎耗尽弹药,正在接受「清道夫」――不出所料,正是「菲多」的帮忙,补充弹药。 「数量有点多啊。」 『不是像打靶吗?放轻松好好享受就是了。』 看来他听到了之前自己和赛欧之间的对话。说得还真是风凉啊。 『……战车型的确比预料中还要多。或许是趁着补给时会合了吧。』 既然下了点雨就撑把伞吧――他的语气就像在说着这种话一样平淡。话说回来,莱登还真的没有见过辛失态的模样。这家伙就算到了要死去的时候,大概也还是如此吧。 『掩蔽物有限,实在很伤脑筋。拖太久的话,我们这边的移动模式也会被破解,在那之前最好能多干掉几台。』 菲多用机械爪将弹匣全部替换并补充完毕之后,「送葬者」就站了起来。 『战车型交给我。剩下的目标,还有援护的指挥就拜托你了。』 「收到。
送葬者……这下子回去又要挨阿尔德雷希多那老头的骂啦。」 另一端似乎勾起微微一笑。接着「送葬者」便从废墟里冲了出去。 以「破坏神」的最大速度,巧妙地在掩蔽物之间移动,冲向由四台战车型组成的小队。看见这种用有勇无谋也不足以形容,在旁人眼中与自杀无异的特攻行动,少女管制官发出尖叫般的声音喊道: 『送葬者!你到底是要……?』 其中一辆战车型将炮塔转向,发动炮击。「送葬者」在千钧一发之际将机体轻轻侧移,成功闪过了炮弹。接下来又一发,还是没击中。 炮击。炮击。炮击。炮击――足以将人类与兵器化为灰烬的一二毫米炮弹连击全被「送葬者」一一闪过,同时持续往前推进。座机的机动性没办法等到看清楚炮身方向再进行闪避。这是光凭从经验培养出的直觉,像是一具无头白骨贴地爬行一样,宛如恶梦一般的战术机动动作。 战车型似乎有些焦躁,于是连同机身一起转了过来。以爆发性的速度纵身一跃,利用本身就宛如凶器的八条腿蹬地猛力冲刺,从正面迎击来袭的敌机。 推动通体由钢铁打造的惊人重量飞速前进,却几乎没有发出脚步声,从静止状态瞬间加速到最高速度,一转眼便已来到「送葬者」眼前。靠着强大的避震装置和高性能的磁浮驱动器,才能让运动性能达到如斯恐怖的境界。 八条腿先是蓄力,接着往上一跳。似乎是打算直接压扁对方。就在这时―― 「送葬者」瞬间跳了开来。 他往侧面一跃,躲过了战车型的突击,在空中强行改变方向后,于着地的同时再次进行跳跃。将战车型的脚部关节当成垫脚石,转眼间就爬到了炮塔之上,将前腿左右张开,以极端前倾的姿势将背部炮架上的主炮顶在钢铁色泽的装甲上。 这是他能找到最薄弱的一处装甲,就在炮塔后面的上方。 然后击发。
取消了雷管最低起爆距离设定的高速穿甲弹贯穿了装甲,以秒速八千公尺的速度将高性能炸药的爆炸力推进机体内部。 当「送葬者」从冒着黑烟渐渐倒下的战车型跳下时,已经被第二辆战车型瞄准了。辛透过左右小幅度跳跃闪过弹幕,冲到对方面前,瞄准腿部一砍――虽然高周波刀是格斗机械臂的选配武装,但是除了辛以外似乎再也没看到其他人装备过。他亮出这把威力强大但攻击范围极短的高周波刀,就这么用力一斩。 从倾倒的第二架上头赏了一发炮击后,辛就把静止下来的它当成盾牌抵挡来自第三架的炮击。随后趁着爆炸让战车型贫弱的感应器暂时失灵的空档,对准附近的高架桥射出钢索钩爪,飞速爬升到高处,再跳到失去敌踪而彷徨不已的第三架战车型的炮塔上,以零距离射击了结掉对方。 『……!』 可以感觉到位于同步另一端的管制官,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莱登眯起双眼心想,就算是这个铝制棺材的开发者,也会被这种神乎其技的战斗动作吓到倒地昏迷吧。 「破坏神」本来就不是为了进行这种战斗而设计的。而是一种在火力装甲和机动性都有所欠缺的情况下进行突击,只要能扣下扳机就好的自杀武器。想要光靠一架机体就把战车型――而且是连续击坠好几架,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当然,代价也十分高昂。 在承受超越负荷极限的战斗结束之后,本来就很脆弱的「破坏神」腿部也变得摇摇欲坠,而其他「军团」为了保护身为主力的战车型,也会把辛当成集中攻击的目标。拜此之赐,莱登他们攻击战车型以外的目标也变得更加轻松,就结果来说是让这场战斗更早收场了。不过说真的,辛居然没有战死实在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而且别说是战死了,这个怪物可是在这五年来一直都用这种方式活过来的。 真是生不逢时啊。莱登总是这么想。
他们一起奋战了三年。这三年来,莱登一直都是担任辛的副队长,也就是说,他三年来始终是个副手。就算同样身为「代号者」,莱登也没办法做出同样的表现。他从未与辛并驾齐驱――只有那个无头的死神,才是无可取代的战斗天才。不只是受到侥幸存活的厄运所眷顾,而是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和装备,或许就能成为将「军团」全数赶出这个战场的关键人物。他就是拥有这等不世出英雄的器量。 然而,辛生错应当所处的战争时代了。若是在古早以前的骑士时代,他应该会成为传承后世的赞扬英勇武士诗曲的主角,而就算是生在人类之间互相残杀的大战时期,他大概也会被冠上荣耀的英雄之名,永远在战史上流传吧。 可是这个愚不可及的战场,并不需要这样的人物。 没有人类该有的尊严与权利,死后没有墓地可以安葬,也没有可以铭刻自己姓名与荣誉之处。作为一个用完就扔的武器,在被榨干了最后一分利用价值后,成为倒在战场一隅的无名尸,就是他们的命运。和死在这片战场上的数百万同胞一样,除了回归大地的白骨之外,无法留下任何东西。 阻电扰乱型构成的浓雾消散了,阳光重新照耀大地。残存的「军团」在长距离炮兵型的掩护下开始撤退。无论损失了多少同伴,都不能让冰冷的自动兵器兴起复仇的念头。只要损害数量达到一定程度,判断无法达成目标后,它们就会果断地鸣金收兵。 斜射的太阳光线,让伫立在战车型残骸中的「送葬者」的轮廓变得有些模糊。 宛如一把高举在月光下折射出光辉的古刀,如此引人入胜。 只要没有遭受夜袭或夜间出击任务,从吃完晚饭到就寝的这数小时就是自由时间了。 在收拾干净的厨房里,泡好所有人的咖啡后,安琪端着咖啡走了回来,就看见在集合了基地所有人的机库前广场上举办的射击大赛,正好进入白热化的阶段。
「哦!熊大王一发、白兔骑士两发。悠人的总分是七分!」 「搞砸啦,有两发没打中啊。我果然还是用不惯手枪耶~」 「哎呀,菲多突然提出挑战啦!先让它忙着!那么我们先来看看奇诺选手的实力怎么样!」 「真的假的……呃啊!完全不行嘛!下一个!下一个是谁啊!」 「是我吗?呃……凯耶・古家,要上场了!」 「嗯,两分――」 「喔喔!五发全部命中,不愧是莱登!」 「拜托,这很简单好吗。」 「呀啊!口气居然这么大。可蕾娜,换你上!让他见识一下什么才叫真正的神射手!」 「没问题,看好喽!菲多不要排了,直接把罐子往上丢!」 「「「唔喔喔喔超厉害的啊啊啊啊!」」」 「……呃,总觉得菲多今天特别机灵喔。摆成塔状又提高难度啦。」 「辛,轮到你了。」 「嗯。」 「……哇啊啊啊啊!居然一枪解决,还是一样扯啊……」 把今天料理后剩下的大量空罐做成标靶,让大家用自己的手枪来比赛。赛欧用麦克笔在罐子上画了代表不同分数的动物插图,菲多则是忙着捡起被大家击落的空罐,重新排成塔状或是金字塔状。 看着大家闹成一团的样子,安琪轻轻露出微笑。 方才享用了一顿丰盛的晚餐。豪迈切成大块烧烤的野猪肉,配上从森林采到的超大颗莓果所做成的酱汁,以及田里的蔬菜做成的沙拉,还有用罐头牛奶和香菇煮出来的奶油浓汤。因为这些料理在食堂里吃起来不太方便,所以就把桌椅一起搬到外头,然而光靠晚餐的值班人员实在忙不过来,结果干脆总动员一起料理。 真的很开心。因为大家也一样,像这样聚在一起喧闹,真的非常快乐。
辛所击倒的空罐崩塌下来,但是他连看都不看,只是待在稍微远离喧嚣的地方,独自一人默默地看著书。这时,一只装了咖啡的马克杯突然摆到他的面前。 「辛苦你了。」 辛只是抬头瞥了对方一眼当作回答。而安琪把放满咖啡的餐盘交给前来一探究竟的戴亚之后,就拉开辛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 安琪的目光先是停在辛默默阅读的厚重书本上,正要开口询问。这时又看见养在队舍里的白掌黑色小猫拼命想要拨弄书页的模样,令她不禁露出微笑。 「好看吗?」 「还好。」 说完之后,他自己似乎也觉得回答得太敷衍,于是想了一下,接着说下去: 「因为分心思考其他事情,就能尽量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这样啊。」 淡淡的苦笑之后,安琪又重复了刚才那句话。因为他们只能做到这样,没办法替他分担,也没办法理解他的感受。 「辛苦你了,每次都是。」 忽然……同步装置突然一阵发热。 『战队各员,请问现在有空吗?』 少女管制官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到任之后的这一周当中,从第一天开始就固定在每天晚餐后的时间进行短暂的交流。 「没有问题,管制一号。今天也辛苦你了。」 辛代表大家做出回应。最厉害的是,他是在一边看著书,一边把书本抬高防止小猫乱翻页的状态下做出回应。 刚才玩得很开的队员们也都迅速将子弹退膛,插回枪套。为了预防叛乱,八六其实是被禁止携带小型火器。但根本不会有人检查,所以每支战队都会跑去附近废弃的军用设施搜刮出来用。 『哪里,各位也辛苦了。送葬者……请问你们是不是正在玩什么游戏呢?要是我打扰到你们的话,我先说声抱歉。
请各位继续吧。』 「只是在打发时间而已,你不用太介意。」 倘若不想和我说话,请各位别介意,切断同步也无妨――在第一天听见蕾娜这么说就很开心地迅速切断同步的人,现在则是若无其事地开始玩起扔小刀比赛。辛一边看着他们玩闹,一边回答蕾娜。而莱登、赛欧和凯耶等等几个人,大概是想要好好享受刚泡好的咖啡,便陆续端着马克杯在附近找椅子或桌子坐了下来。 『是这样啊?不过总觉得大家好像玩得很开心呢。话说回来……』 这时,管制官似乎端正了坐姿,像是神色认真地直视着这边的感觉。 『送葬者,我今天必须说你几句才行。』 与其说是来自上官的斥责,语气更像是模范生班长的好心提醒一样。辛毫不在意地喝了口咖啡。待在高墙另一头的管制官所说的话,本来就不需要照单全收。 「什么事?」 『巡逻与战斗的报告书。那并不是寄错档案呢……我读完之后才发现内容全都一样。』 辛微微抬高了视线。 「你该不会全都看完了吧?」 『就是从你分发到先锋战队之后的部分。』 「……你这家伙,居然又干这种事啊?」 对于莱登毫不掩饰的吐槽,辛当作没听到。 「就算把前线的状况回报给你们又能怎样呢?只是白费工夫吧。」 『分析「军团」的战术与编成倾向,也是我们管制官的职务之一。』 生硬地回了这么一句后,管制官稍稍和缓了语气说: 『我也明白,之前是因为报告也没人看,所以你才会选择不交,关于这点是我们这边不好,所以我并不会生气。可是今后希望你能好好完成报告,因为我会认真看。』 真麻烦啊。
辛这么想着,开口回答: 「我对读书写字并不拿手。」 「你还真敢说啊。」 戴亚轻声嘀咕的这句话,辛依旧当作没听到,继续埋首于那本厚重的哲学书。 因为管制官不在这里,自然看不到这一幕。而她或许是想到现在的处理终端们都是在年幼时就被送进强制收容所,所以多半连初等教育都没办法好好上完的事情,于是开口时语气有些尴尬。 『啊……对不起。不过你更应该试看看呀,就当作是种训练。我想总有一天会派上用场。』 「天晓得。」 『……』 可以感受到管制官很明显地变得落寞了。赛欧不屑地哼了一声,似乎对于被人看扁成文盲感到不满,只见他把小刀往标靶一扔,可爱的小猪公主就摔落到台下了。 凯耶双手捧着马克杯,歪着头说: 「不会啊,我想应该会派上用场吧,送葬者。毕竟你的兴趣是读书嘛……就像现在,你手上的那本是哲学书吧?看起来好像有点艰深呢。」 同步的另一头突然间安静得有些可怕。 接着又听见管制官开口了。语气还是像以往那般柔和,说不定脸上还带着微笑,但不知为何隐隐透着一股压力。 『送葬者……』 「………………我知道了。」 『连以前的部分也要喔,知道吗?战斗报告书也是,全部都要交给我。』 「……可以用任务纪录仪的档案代替吧?」 「不行。请你自己写。」 辛忍不住啧了一声,把在一旁偷偷察言观色的凯耶吓得连马尾都跳了一下,连忙双手合十用力低头表达歉意。而辛只是抬抬手表示这不是在针对你。 『真是的……』管制官叹了口气,但也想起了对方之所以不交报告的根本原因。
于是她压下怒火,用真挚的语气继续说下去: 『有资料可供分析,也有益于制定对策。身为精锐的你们所留下的战斗纪录,价值就更高了。不但有助于降低全战线的损耗率,对你们自己也有所帮助。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 「……」 辛没有回应,这让少女管制官跟着陷入一阵难过的沉默。因为她心里很情楚,处理终端之所以不信任管制官,责任全都是在管制官这边。 大概是想要打破尴尬的气氛吧,她刻意让声音显得开朗一些。 『对了,我看到文件上的日期相当久远,这是从某位前辈手上继承而来的吗?还是说,难道你从那时候就入伍了?』 「啊。这家伙从一开始就这样搞了,管制一号。在我认识他之前,他一直都是这样。」 莱登也用打趣的语调加入了对话。感觉另一头的管制官似乎愣了一下。 『狼人和送葬者以前就认识了吗?』 凯耶耸耸肩应道: 「应该是说,大部分的人都是。比方说戴亚【黑狗】和安琪【雪女】从入伍之后就一直是队友,而我和悠人【猎隼】也同队了一年。赛欧【笑面狐】和可蕾娜【神枪】从前年开始就待在辛【送葬者】和莱登【狼人】的部队了……我记得他们两个认识也有两年了吧。」 「是三年。」 莱登开口回答,而管制官先沉默了一下才开口: 『……请问各位都从军多久了呢……?』 「大家大概都是第四年吧。啊,送葬者是最久的,今年已经第五年了。」 这时,管制官语调突然雀跃了起来。 『这么说,再过不久送葬者就要服满役期了呢……退伍之后,有没有想做的事情呢?还是想要去哪里,或是想看看什么呢?』 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在辛身上。
而他的目光还是停留在书本上,就这样随意答道: 「不知道。我从来没想过。」 『这样啊……不过,我觉得从现在开始思考也还不迟喔。搞不好会想到很棒的主意,一定会很有趣的喔。』 辛听了之后,轻轻地笑了。那只不安分的小猫,这时也竖起双耳,抬头望着他。 「或许吧。」 第一卷 第三章 汝等之名长存于暗夜冥府之畔 蕾娜担任先锋战队的管制官,已经过了半个月了。 这天的出击任务一样无人阵亡,这也让蕾娜带着愉快的心情启动知觉同步,和处理终端们进行每天一次的交流。就在晚饭之后,在自己的房间里。 这半个月来,尽管出击次数远超过其他部队,但先锋战队中的处理终端并未折损半个人。由老鸟组成的精锐部队,的确名不虚传。 「战队各员,今天也辛苦了。」 首先传入耳中的是非常细小,像是远处有不少人在吵闹的杂音。这个声音小到只要有任何处理终端回话就会完全被盖过的程度,恐怕是来自机库的噪音,或是其他战区进行夜战的声音吧。 『你也辛苦了,管制一号。』 还是老样子,第一个出声回应的人是送葬者。他的声音总是如此沉稳,让人无法和「死神」这样的别称联想在一起。 同步的另一头似乎还有好几个人的气息在,其中几个人也陆续向她打了招呼。 说话不是很客气,却像是照顾整个战队的大哥一样的,就是战队副队长狼人。 就算只是闲聊也会认真讨论,耿直而老实的樱花。 态度轻浮,擅长带动气氛的黑狗。 声音温和,气质端庄的雪女。 嗓音宛如少女般柔美,说话却很毒的笑面狐。
而送葬者虽然如同第一印象那样沉默寡言,除了公务之外几乎不怎么说话,不过每天晚上愿意和自己进行同步的成员都会待在他身边。甚至有好几个不愿进行同步的队员也会和他待在一起,似乎颇有人望的样子。 「送葬者。首先是关于前几天申请的物资送达日期……」 一边听着管制官与辛之间的公务交流,莱登拿着捡回来的填字游戏杂志,打发无聊的夜晚。 这里是破烂的军营队舍当中辛的房间。周围还有好几个同样把这里当成聚集处的人,各自做着自己的事。赛欧埋首于绘画,悠人跟凯耶正开心地和可蕾娜玩着卡牌游戏,安琪十分专心地编著花纹精美的蕾丝,戴亚忙着修理坏掉的收音机。还有其他把食堂或别的房间当成聚集处的人,吵闹声都传到了这里。 因为身为战队长的辛必须负责包含报告书在内的几项文书工作,所以就分配到了队舍中最大的一间卧室,顺便兼具办公室之用。因此,莱登有时会为了队上的大小事过来找辛讨论,而有意见想跟两人说的同伴们也会跟着跑来这里,于是在不知不觉间就成了众人的聚集场所。 这个房间的主人辛,似乎只要有点空间能够看书就满足了,所以不管是小猫跑来捣乱、有人为了下棋的结果吵了起来,或是有人在眼前跳起肚皮舞(以前九条和戴亚真的这样做过),辛都当作没看到一样。就像现在,他一边和管制官进行谈话,一边待在房间角落的老位置,用枕头代替靠垫,就这么斜躺在老旧的弹簧床上,默默地阅读从某个图书馆拿来的古老小说。而那只白掌的黑色小猫,也是每晚都会像这样躺在他的胸口上。 真是和平的景象啊。莱登拿起马克杯喝了口咖啡。这是配方代代相传,先锋战队传统的替代咖啡。材料虽然只是队舍后头种植的蒲公英,但比起自动工厂合成的莫名风味黑粉所泡出来的莫名液体要好得多了。
……要是把这个给婆婆喝的话,不知道她会说什么啊? 既严格又死板,谢绝一切物质享受,却唯独对咖啡无法自拔的那个老太婆。 就算是八十五区内的自动工厂出产的东西,在嗜好品这一类的重现程度上,和收容所或基地的合成食材差不了多少。 那位每天早上都会抱怨自己像在喝泥水的老婆婆,现在应该还是每天都在抱怨合成品有多难入口吧。 她或许也还在为我们感到不舍吧。 这时,小猫突然叫了一声,那高亢的声音打断了管制官银铃般的嗓音。 在谈话途中突然听见「喵――」的高亢叫声,蕾娜吃惊地眨了眨眼。 「那是……猫吗?」 『啊,是我们养在队舍里的喔。』 回应的人是黑狗。 『附带一提,把它捡回来的人是我。就在我刚被分发到这里的时候,在一间被战车炮轰飞的房子前面,听到它在喵喵叫。在里头的双亲或是孩子们全被压扁了,只有这家伙完全没事呢。』 『然后啊,不知道为何,它最黏的人却是送葬者。』 『明明从来没有陪它玩过,就算被它厮磨着撒娇也只会摸摸两下敷衍而已。』 『与其说是黏着,感觉更像是找到一张好床吧。就像现在这样。』 『嗯。因为他在看书的时候总是一动也不动呢。所以黑狗绝对不可能跟它混熟,因为太聒噪了。』 『太过分了!太不讲道理啦!我要请求改进!噗~~!噗~~!』 听着处理终端闹成一团,蕾娜小声地笑着。他们这个样子完全就是普通的少年少女而已。普通到让她觉得自己也该是待在现场的一员才对。
「它叫什么名字呢?」 带着微笑这么问之后,同步当中的所有人几乎同时开口回答: 『小白。』 『小黑。』 『二毛。』 『小不点。』 『凯蒂。』 『雷马克。』 『……我不是一直叫你不要拿正在看的书的作者名字来叫它吗?你看的这是什么书啊,品味真的很恶俗耶……』 只有最后说话的笑面狐没有讲出名字。 但是蕾娜还是听得一头雾水。 「呃……你们养了很多只猫吗……?」 『刚才不是说了,只有一只喔。』 蕾娜越来越糊涂了。黑狗似乎明白她的疑惑,于是开口解惑: 『因为它是一只只有脚掌是白色的黑猫喔。小黑、小白和二毛就是这样来的。我们并没有讲好该怎么叫它,所以大家都是看心情乱喊,结果最近只要看着它呼唤两声就会乖乖跑过来了。』 原来如此。 「……可是,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啊……这是因为……』 黑狗欲言又止,正要往下说明的时候―― 突然间就切断了同步。 可蕾娜忽然猛力站了起来,把椅子都撞倒了,就这么跑出房间。戴亚因为离得最近,所以也追了过去。椅子在倒下时发出一声巨大的声响。 『……?请问,发生什么事了?』 戴亚突然切断同步,而可蕾娜本来就没有接上同步。于是辛只好帮忙遮掩。 「没什么,只是有老鼠跑出来而已。」 『老鼠!』 「……这理由也太烂了。」 赛欧小声的吐槽似乎没有传进管制官耳里的样子。
『有老鼠跑出来了啊……』蕾娜似乎很怕老鼠,声音甚至还有些颤抖。辛只是一边随口回个几句,眯着眼睛望着被可蕾娜撞开的门扉。 在走廊尽头被戴亚追上后,可蕾娜频频喘着气,试图缓和自己快要爆炸的胸口。 为什么大家要陪那种家伙…… 光是听到声音就想吐。实在是没有办法继续忍耐下去了。以往晚上的这段时间,明明是大家难得能聚在一起,好好放松心情的宝贵时间。 「可蕾娜……」 「为什么大家要陪那种女人讲话?」 「只有这阵子而已。再过一段时间,那位公主殿下就会自己主动切断联系了吧。」 一改平时的轻浮,眼神显得十分认真的戴亚,耸了耸肩这么说。就像过去那些人一样,只要经历过一次,不管是哪个管制官都没办法继续与「死神」接触。 那个少女还不知道辛拥有那个别称的真正原因为何。只是刚好这段时间没碰上那种敌人而已,但是这样的好运并不会持续太久。 那个混杂在普通的白羊【军团】之中,难以对付的异端黑羊。 本来是因为这样才取了这个名字,但是现在那个玩意儿却远比「白羊」的数量更多了。 甚至还有更为棘手的「牧羊人」在呢。 可蕾娜气得咬牙到嘎嘎作响――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啊。 「辛早点毁了那种恶心的东西不就好了。」 可蕾娜心里依旧气愤难平,语气变得很冲: 「干嘛把同步率设定到最低!明明没必要去顾虑那些白猪的死活啊!」 「因为那是一般做法啊。辛也不是故意要毁了那些人吧。」 为了在喧嚣的战场上能够准确交流,知觉同步的同步率通常会设定在极低的数值,接收距离极短,只能听见发话者的声音。
接着戴亚平静地问了一句。语气中没有责难,只有纯粹的担心。 「再说了。你能当面对辛说这种话吗?因为看她不爽,可不可用你的『那个』把她毁了。你敢这样说吗?」 「……」 可蕾娜紧咬下唇。戴亚是对的,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辛,还有队上的每个人,都是自己的伙伴,也是家人。绝对不能对家人说出如此残忍的话。 对辛来说,「那个」已成了日常的一部分。 她明明是知道的。 「对不起……但我还是没办法接纳她。就是那些混帐杀了爸爸和妈妈。把他们像垃圾一样当成射击标靶。」 在那个为了强制收容而遭到移送的晚上。一群白系种的士兵拿射中什么部位会死、严重到什么程度才会死当作赌注,笑着把她的双亲凌虐至死。 比自己大七岁的姐姐一进入收容所马上就被带往战场,当时她还比现在十五岁的可蕾娜小一岁。 虽然当时把那群人渣推开,不顾浑身沾染鲜血,努力帮可蕾娜的双亲急救,最后因为还是回天乏术而向她和姐姐道歉的人,也是白系种的……白银种的军人。 「白猪全都是人渣……我说什么也不会原谅他们。」 过了一阵子,当两人重新回到房间时,话题已经转变了好几次。从老鼠到前线特有的景色,再说到各种趣闻,最后开始聊起以前凯耶见过的流星雨。 戴亚对着投以关切目光的莱登耸了下肩膀后,又回去修理收音机了。可蕾娜则是坐在辛身旁的地板上,抱着小猫逗弄起来。不过她大概不是真的想要逗小猫玩吧。 果不其然,在辛坐直身子让出空间,唤了声「可蕾娜」之后,她便乖乖抱着小猫换了位置。只见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故意和辛保持一段距离,缩着身子坐在床的另一端。
『――樱花,是真的吗?真的有那么多星星啊?』 「数都数不清呢。大约在两年前吧,突然看见好多星星从天上掉下来。整片天空都是光在流动的景色――真的很壮观呢。」 樱花――凯耶一边发牌一边点点头说道。虽然可蕾娜跑掉了,两人还是继续玩下去。 讲到那场流星雨,莱登也有看见。只不过当时他待在敌我双方都牺牲惨重的战场上,身旁只剩下辛一个人,再加上两人的「破坏神」都耗尽能源了,直到走失的菲多找到他们之前都动弹不得。要是没有那个插曲,真的连笑都笑不出来。 因为没有人带着光源,战场上的那一夜特别阴暗。或许可以形容成是一片漆黑的幽暗吧。大地染上了一片黑,天顶却不断流过蓝白色火焰般的光芒,几乎占满了整个视野,气氛庄严到令人喘不过气,却听不见半点声响的那副光景,就像世界毁灭了之后,熊熊燃烧的碎片崩塌下来一样,仿佛来到了世界终结的那一夜,凄美至极。 如果这就是人生最后看见的景象,倒也不坏――当时不小心在辛的面前说出这种话,真是一生的污点。那个混蛋听完居然不屑地笑了。 「这辈子大概再也看不到那种景象了……据说啊,虽然流星群每年都有,但是每隔数十年才会有一场流星雨,而且要达到那种规模的话,好像百年都难得一见呢……这是我听之前还在队里的九条【天狼星】说的。」 『那真是……太可惜了……我也很想看看呢。』 「在墙里面【那边】看不到吗?」 『因为街上的灯光整晚都不会熄灭。这边连一颗星星都看不见呢。』 「对耶。」 凯耶微微一笑,总觉得有些怀念。 「听你这样一提,好像真的是这样……不过这边到了晚上真的是一片漆黑呢。毕竟人口稀少又偏僻,而且到了就寝时间又会实施灯火管制。
所以啊,这里随时都看得到星星,可说是满天星斗呢。这肯定是在这里生活的一大优点吧。」 『……』 听见凯耶说得如此斩钉截铁,管制官却沉默了。大概是因为听见出乎意料的回答吧。居然会从明明身处于人间地狱的处理终端口中,听见如此正面的词汇。 接着众人就听见管制官以严肃的声音提出一个问题。 听得出对方是下定决心才问的。无论会换来辱骂或反弹,自己都有责任概括承受的觉悟。 『樱花……你恨我们吗?』 凯耶沉吟了一下才开口: 「……受到歧视的确很痛苦,很不甘心。在收容所的日子也很难熬,而且不管经历多少次战斗,还是觉得很可怕呢。所以对于那些把痛苦强加在我们身上,喊着八六不是人所以是死是活不重要的那些家伙,我当然不可能会喜欢。」 凯耶又继续说了下去。因为她觉得管制官似乎想要开口――恐怕不是谢罪就是自责吧――而她当然不可能让对方把这种话说出口。 「但是,我也知道不是所有白系种都是坏人……就像不是所有八六都是好人一样。」 『咦……』 凯耶略带哀伤地嘴角一歪继续说: 「因为我是极东黑种。哎,不管是在收容所或是以前的部队,都发生过不少事情呢。」 不光是自己,安琪也是这样……虽然辛什么也没说,但想必也好不到哪去吧。参杂了迫害者血脉的白系种混血,以及成为强制收容的理由的帝国系,而且还是贵族种的血统,自然很容易成为其他八六宣泄满腔怒火的对象。在共和国当中属于及少数族群的东方或南方系民族,也都在莫须有的理由之下受到同样待遇。 八六并不全是无辜的被害者。 世界总是对数量越少,越是弱势的族群越为冷漠。
「总之,白系种当中同样也有好人这件事嘛……虽然我没有见过,但是有好几个伙伴都曾经遇过,所以我可以理解。因此,我不会单纯因为是白系种就憎恨对方。」 『原来如此……那么,我也得好好感谢那些人才行呢。』 凯耶稍微把身体往前倾。虽然只是透过同步交流,她还是下意识调整成面对面说话的姿势。 「我也想问你一件事耶。你为什么会对我们这么在意呢?」 一道火焰的影像悄然无声地在脑中一闪而过,让辛抬起头来。 因为自己不记得有遇过火灾或是被火纹身,所以这应该是管制官的记忆吧。 『以前,有个和各位一样的处理终端,曾经救过我一命……』 蕾娜忆起了往事。 『我们同样是在这个国家出生长大,也同样是共和国的国民啊。』 『虽然目前没有人承认这一点,但也因为如此,我们才必须想办法去证明。保卫祖国是共和国国民的义务,也是荣耀。所以我们才选择挺身奋战。』 这是救了自己的那个人所说的话。而我也想要回应这番话。 『那位恩人告诉我,自己是共和国国民,是为了证明这一点而战斗。我觉得,我们这些人也得对这番话做出回应才行。要求你们挺身奋战却将目光移开,不去尝试了解你们,等于是践踏了那个人的理念……这是不可原谅的行为。』 这番话实在太过冠冕堂皇,莱登不由得微微眯起眼睛。 凯耶歪着头听她说完之后还一边思考着,一边开口说: 「管制一号。你是处女吧。」 ――噗! 听到了管制官从嘴里喷出茶还是什么的声音。参与同步的所有人也跟着笑了出来。 在安琪跟没有进行同步的可蕾娜和悠人说明之后,两人也都笑了起来。
少女管制官咳个不停。 凯耶看着众人的反应,先是眨眨眼有些不解,接着脸色越来越差。 「……啊!对不起,我说错了!我是要说『像处女一样』才对!」 一般来说不会在这种地方弄搞错吧,而且两者也没有多大的差别。 戴亚和悠人好像快笑死一样,拼命捶着桌子和墙壁(这时墙的另一头响起奇诺「吵死了!」的怒吼),就连辛也难得抖着肩膀笑了起来。 凯耶则是整个人慌张不已。 「呃,换句话说啊。该说你像是把整个世界想像成一个美丽花园的女孩子,还是怀抱着完美无瑕的理想好呢?那个,总之我想说的是……」 管制官感觉很明显就是红着脸僵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你并不是个坏人。所以,我想给你一个忠告。」 心情好不容易才平复下来的凯耶开口说道: 「你不适合这份职务,也不该与我们有所牵扯。我们并不是基于如此崇高的理由战斗,所以你没有必要与我们扯上关系……趁你还没后悔之前,还是找个人来代替你吧。」 并不是个坏人――凯耶是这么说的。 但她没有说――你是个好人。 而其中的缘由,这时候的蕾娜还没有想明白- 「管制一号呼叫战队各员。雷达已侦测到敌踪。」 这天,先锋战队也是全机出动。蕾娜的眼睛紧紧盯着管制室的荧幕如此开口: 「敌方主力为近距猎兵型与战车型的混合部队,亦有反战车炮兵型随队――」 『管制一号,我方已掌握详情。将在座标四七八展开迎击。』 「啊……收到,送葬者。」 才正打算把敌军配置和对应作战计划传达过去,中途就被打断,只好有些狼狈地进行追认。
由老鸟组成的先锋战队不怎么需要蕾娜的指挥,因此战斗时蕾娜的主要工作就是做好后勤支援,让他们能够完全发挥战斗能力。比如分析敌情、调整时程让必要的补给物资能优先送达,以及每天跑进资料库搜寻负责区域的详细情报等等。 最近她每天多了项工作,就是不厌其烦地申请位于战区后方的迎击炮使用许可。只要动用射程超长的迎击炮,多少能够抑制长距离炮兵型的支援炮击。这样想必能让战斗变得更为轻松,但是属于消耗品的迎击炮只要发射过一次,就得重新再设置。输送部也表示「我们不愿意为了八六那帮畜牲浪费力气」而始终得不到许可。那玩意儿不是早就放到生锈了吗?――这是后来蕾娜在闲聊时不小心说出这件事时,笑面狐说出的感想。 『送葬者。神枪已就定位。』 『笑面狐呼叫送葬者。第三小队也就定位了。』 各小队陆续回报抵达定位。埋伏的布阵完美无缺,仿佛看穿了「军团」进攻路径一般。 先锋战队的处理终端们,行动起来仿佛像是能够预知「军团」的袭击或行进方向一样。或许是某种只有他们才知道的预兆或是判断基准吧。 蕾娜想着,等到这一战结束之后再问问看好了。要是也能应用在其他战队上,遭受奇袭而死的处理终端或许就能减少一些吧。各单位对于这种宝贵的情报只管好不好用,从不进行归纳整理,也不分享给其他单位,是这个扭曲的战斗系统的一大缺点。 蕾娜暂时抛下这个想法,一边看着昨晚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地图,一边开口说: 「送葬者。请将神枪移至三点钟方向距离五的位置。那里是个具有良好掩护的高台,具备棱线射击的条件,射击角度也较为宽广。」 隔了一瞬的空档,送葬者才予以回应: 『这就进行确认……神枪,你从那个位置看得见吗?』 『等我十秒……嗯,的确有。
我移动过去喽。』 「这个位置和负责主攻的第一小队几乎成反方向。在利用送葬者的基本战术,也就是透过扰乱制造各个击破的机会时,能让敌方在战斗之初误判我方主力部队的位置。」 狼人嗤笑一声说: 『简单来说就是放个诱饵吧。声音听起来像个公主,想法倒是不得了啊。』 「……战车型与反战车炮兵型的仰角不够,没有能力直接炮击高台上的神枪,而在变更炮击位置时,周边地形也能作为掩体……」 『可别误会了……这是个不错的提案。你说对吧,神枪?』 『只要能帮到大家,我什么都愿意做。』 原本回答十分明快的少女,在回应蕾娜时声音突然就会变得极为冷漠。 『你找到新的地图了吗?真是方便呢。』 蕾娜不由得苦笑起来。这位名叫神枪的少女似乎不喜欢自己,也不接受日常的同步交流,难得有机会对话时,态度也总是像刺猬一样。 蕾娜手边的地图是过去的国军耗费无数时间与劳力绘制而成的极精细版本,但是在战争时期的现在,身为重要防卫据点的前线基地却找不到这样的地图。他们所使用的是以前的先锋战队队员从废墟某处挖到的地图,经过历代队员的补充与完善,让他们对于方便迎击的地点,以及敌方较有可能选择的进击路径有一定程度的了解,但除此之外的地形资讯,就连身处第一线的他们也不清楚。 「我晚点再传送给你们参考吧?」 这个资料的容量太大,不适合在战斗中传送,等到结束之后就有时间慢慢传了吧。 狼人用揶揄的语气调侃道: 『这样好吗?竟然把军事机密地图泄漏给敌对国民【八六】知道。」 「没关系。得到的情报资料就是要拿来活用。」 听到她语气如此坚定,狼人有些错愕地沉默了下来。
随后带着点感叹吐了口气。 这本来就是蕾娜从堆积如山的纸箱中发掘出来,不在管理之列的来历不明的资料。别说是拷贝了,就算弄丢或被盗走也没人会知道,算不上什么机密。 在九年前的战争初期,连后勤人员都得上第一线作战,正规军将士遭到毁灭性的打击,导致资料与业务得不到完整的交接,许多资料就此下落不明。 这理当是该拿出来检讨的问题,而身为正直职业军人的自尊心亦然。 「此外,各位并不是什么八六。至少我不记得自己曾用过这种方式称呼……」 『好啦好啦……喔,来了。』 同步的另一头瞬间充满紧绷的气息。能够感觉到有几个人似乎很享受的样子,不知这是老鸟的经验所致,还是受到临战时大量分泌的肾上腺素所影响。 隆隆炮声透过同步,在耳边炸裂开来。 鏖战正酣,我方一面消除「军团」的红色光点,一面推进战线。 先锋战队派遣第一小队穿过战域内的原生林,绕到火力强大而机动、防御薄弱的反战车炮兵型前面并加以歼灭。顺便将近距猎兵型和战车型的混合部队诱导进原生林中,反覆分化敌方兵力后各个击破。在障碍物较多的森林里,无法灵活转向的战车型机动力大打折扣,射击范围也大幅受限。由于空间不足,迫使「军团」分散成小规模部队,也失去了压倒性数量的优势。 从旁观者的角度看来,战斗过程似乎轻松写意,但实际上并非如此。此时也险之又险地闪过了炮弹的一架「破坏神」――「樱花」正飞速穿过树林,准备冲向战车型的左侧面。 蕾娜没来由地窜过一阵恶寒。战车型所待的位置太反常了。从其他敌机的位置来看,那家伙不该待在那里才对。他们平时总是保持在彼此火力能够照应的距离内,可是那个位置已经超出范围了。 她连忙确认行进方向。
在战域地图上有着明确标记,看起来似乎埋藏着什么的那块区域,可是樱花恐怕毫不知情―― 「不能往那边走,樱花!」 『咦?』 这声制止来得太晚了。 代表「樱花」的光点,在雷达地图上不自然地停下了。 「……!居然是……湿地……?」 坐在猛然静止下来的座机当中,凯耶甩甩头发出呻吟。透过荧幕中的影像,可以看见座机的两只前脚有大半陷入地面之中,在昏暗的原生林里看起来像是一片小草地的地方,其实是湿地。这是接地压力极高的「破坏神」不擅于应付的松软地质。 往后退的话应该能够脱身。做出判断后,她重新握紧两边的操纵杆―― 『樱花,快离开那里!』 她听见辛的警告而抬起头来,「樱花」的光学感应器也随着视线上移。 战车型,就在眼前。 「……啊。」 两者之间小于战车炮弹的最低起爆距离,所以战车型选择挥动前脚攻击。冷漠而残酷,就像无情的齿轮不顾夹在其中的人如何哭喊,依旧毫不留情地将其碾碎一般。 「不要……」 这道声音是如此无力,像个快哭出来的小孩一样。 「我不想死……」 随着低沉的机械作动声而起,巨大的腿部飞速推动高达五吨的重量,将「樱花」猛力横扫出去。 接合处相当脆弱,只要受到一定程度冲击就会连同内容物一起被撞飞,这个被处理终端蔑称为「断头台」的掀盖式座舱,正如其别称一般整个飞了出去。 一个被扫飞的圆形物体咚的一声落地,滚进绿荫之中消失了。 哑口无言仅维持了一个瞬间,怒吼和悲愤便交错在通讯网之中。
『樱花?――――该死!』 『送葬者,我去进行回收,给我一分钟!不能就这样放着她不管!』 辛回话的声音十分平静。就像是冬夜冰封的深邃湖水一般。 「雪女,不准去……那是诱饵,它在等我们过去。」 杀死凯耶的战车型还潜伏在附近。拿负伤的战友或尸体作为诱饵,射杀试图前来回收的敌军,本来就是狙击手的常用战术。 安琪不发一语,发泄似的猛力捶了仪表板一下。「雪女」能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发射五七毫米榴弹,将「樱花」及其周围化为一片火海。 「樱花战死。奇诺【法夫纳】,前去援护第四小队……敌方残存兵力已经不多了。在樱花留下的缺口遭到突破前收拾干净。」 『收到。』 回应虽然带着悲愤,却依旧保持一定的冷静。无论是同伴在眼前被炸飞的光景,或是突然消失的友机光点,身为「代号者」的他们早就习以为常了。哀悼必须留到战斗之后,否则就只能等着一起变成尸体。靠着这种令人作呕的理性思维,他们才能舍弃感情,保持必要的冷静。在适应了名为战场的癫狂之后,他们也从人类化为近似于战斗机械的存在。 仅仅一个呼吸,只停顿了一刹那的四足蜘蛛大军,又踏着毛骨悚然的沙沙脚步声,再度潜行于绿荫的幽暗之中。 宛如在冥府之畔的昏暗中徘徊,为了替死去的同伴找个引路人,绞死一切活物的亡者骨骸一般。 之后没花多久时间,「军团」部队便全军覆没了。并不是中途撤退,而是如字面上的意思,片甲不留。 这份战果似乎也体现了生存下来的处理终端们的意志,让蕾娜感到十分痛心。 就在前天,一想到前天那个人自豪地谈着流星雨的点点滴滴,一股懊悔之意油然而生。 要是自己能早一点找到这份地图。
要是自己能来得及提出警告。 「状况结束――战队各员,辛苦你们了。」 『……』 没有人出声回应。大家想必都还各自沉浸在悲伤之中。 「对于樱花的事情……真的非常遗憾。要是我能更警觉一点……」 在这个瞬间。 一片恐怖至极的沉默,弥漫在同步的另一头。 『……遗憾?』 笑面狐反问了一句。那是某种拼命压抑着濒临爆发的情绪,状似平静却暗潮汹涌的声音。 『遗憾什么?对你来说,就算死了一两只八六,也不过是下班回家就能忘光,还可以开心享用晚餐的小事吧?少在那边故作哀伤,不觉得很空虚吗?』 对方所说的话,蕾娜第一时间还无法理解。 感觉到蕾娜一时说不出话来,笑面狐不知想到了什么。『我说啊……』伴随着叹息,他又继续说了下去。这次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敌意,语调明显变得很尖锐。 『因为我们之前闲着没事做,所以看到你自认为与众不同,没有把我们当猪看,以为自己是个高尚又善良而充满正义的圣女,好像很开心的样子,我们才会在有空的时候陪你玩一玩而已。不过啊,拜托你看看现在的气氛好吗?我们才刚死了一个同伴,这种时候哪有空陪你玩这种伪善的游戏啊,好歹有点自知之明吧。』 「伪――」 伪善? 『不然呢?你觉得我们看到同伴死了,什么感觉也没有吗?――喔,搞不好就是这样呢,因为对你来说八六不过就是八六,和你这样的高尚之人不一样,只不过是比人类劣等的猪罢了!』 「不……」 遭受到意料之外的言语攻击,她的脑中变成一片空白。
「不是的!我并没有这样……!」 『不是?难道我有说错吗?把我们扔到战场上当作兵器战斗,自己却躲在墙里看戏,理所当然享受着这一切的你,若不是把我们当成八六【猪】看待,那又是怎样啊?』 「……!」 处理终端们的情感透过同步管道传递过来了。 有几个人漠不关心,其余的人包含笑面狐在内,都对自己表现出程度不一的冷遇。敌意、轻蔑,以及失望。就是如此冷漠的感情。 『你说你从没叫过我们八六?只不过是你嘴上没说而已啊!说什么保卫国家是国民的荣耀,说什么自己非得回应这份理念。你以为我们是自己想来打仗的吗?我们可是被关在外头啊!被逼着上战场啊!在这九年当中有好几百万人被迫去死耶!明明自己一直在当帮凶,只是每天假装温柔地找我们说说话,就以为是把我们当人看了吗!而且啊――』 随后,笑面狐毫不留情地揭开了真相。 揭开了蕾娜过去总以为自己把他们视为人类对待。以为自己至少有做到这一点,实际上却还是把他们视为家畜【猪】看待的决定性证据。 『你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问过我们叫什么名字吧!』 听到这句话,她不由得屏住呼吸。 「啊…………」 仔细回想一下,她陷入茫然。对方说得没错,她不知道,也从没问过大家的名字。其他人也好,每次同步都第一个回应自己的送葬者也罢,就连总是陪着自己说最多话的樱花也一样。当然,她也不曾主动报上自己的名字。管制一号。她一直理所当然地用着这个名义上是他们的管理者,实际上却是监视者的职务名称。 如果是基于双方的同意而这么做就算了,但事实上并非如此。在人与人的交际当中,这是不容原谅的失礼行为。 而她却毫无自觉,理所当然地这么做了。
家畜就该以家畜的方式对待。 母亲如此理直气壮地说过的话,和过往自己的行为放在一起比较。除了自己没有说出口之外,究竟有何不同―― 蕾娜浑身颤抖,泪如雨下。明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呜咽声却止都止不住,只能用双手拼命捂住嘴巴。她对于自己完全没有自觉,却恬不知耻地踩着别人大放厥词的丑态,感到极为恐惧。 这时狼人――不对,是自己一直以来这么称呼,却连名字和长相都不清楚的有色种少年――沉着声音说道: 『赛欧。』 『莱登!干嘛替那只白猪说话啊――!』 『赛――欧。』 『……我知道了啦。』 笑面狐先是啧了一声,接着气息便随着同步连接一起消失了。 狼人深深吐了口气,就像是要把内心的感情宣泄出来一样,接着便把注意力转向蕾娜。 『管制一号,请你切断同步。』 「狼人,那个……」 『战斗结束了,你也没有义务继续进行管制了吧……虽然笑面狐说得太过分了,但我们现在的确没有心情陪你好好聊天。』 声音虽然冷淡,语气上却没有责备之意,反而让蕾娜感觉更加疏离冷漠。 对方没有责怪自己的无礼。之所以没有责怪,是因为早就死心了。反正不管说了什么,另一头的人也充耳不闻,就算假装像是在谈话一样,实际上根本没有把他们任何一个人的话听进去。他们早就死心了,另一端的人只是把他们当成连自己说出口的话都无法理解的蠢猪而已。 「……对不起。」 她抖着声音勉强做出回答,迟了一拍才切断同步。但是并没有人对此做出回应。 将管制官与同伴的同步连接一起切断后,赛欧觉得心情真是糟到极点。
过了一小段时间,安琪的同步接了上来。 『赛欧。』 「……我知道啦。」 声音中带着怒气。 赛欧讨厌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太像小孩,他焦躁地嘟起嘴来。 『我明白你的心情,可是刚才说得太过分喽。就算那是事实,也不该用那种方式表达。』 「我知道……对不起。」 我当然知道。大家早就说好绝对不可以这么做了。而且早在大家达成共识之前,自己就已经明白这种行为是不可取的,所以一直以来都能够好好遵守约定。 然而刚才自己把心里的想法全都坦白了,还用上了所能想到最恶毒的表达方式,可是不但没有让心情变好,反而让怒气更加剧烈,在心中久久不散。这股无名火甚至让自己不小心对无可取代的同伴恶言相向。 打破了约定。就因为那个恶心的白猪,让自己打破了最重要的约定。 即使如此,刚才自己之所以忍耐不住,一定是―― 『……因为那位队长的关系?』 「……是啊。」 第一个想起的,是那个宽大的背部。 那是他在十二岁刚入伍时,最早分发到的部队的队长。 个性开朗,不拘小节,却被队上所有人排挤。当时的赛欧也对他相当反感。 笑面狐的个人代号也是从他身上继承来的。当时从未接触过画画的赛欧,照着描绘在队长「破坏神」驾驶舱下方笑得十分开朗的狐狸,反复画了好多次,还是只能画成笑得不怀好意的狡猾狐狸。 所以赛欧不能容许那个自以为是圣女的白猪,假装成和队长一样的好人,拿凯耶的死来证明她也会难过。 虽然不能原谅那个人,但是自己还是犯下了大错。 「……对不起,凯耶。
」 赛欧垂下眼帘,望着「樱花」燃烧殆尽的残骸。望着那不允许建造坟墓,也不允许带回,早已看习惯的同伴遗体。 「我做了和那些猪一样的事,玷污了你的死。」 玷污了经历许多磨难,却在临死前不曾说出半句怨言,品格高尚的你。 每当有人死去,当天夜里每个队员都会自己独处,或是与谁共处,并以各自的方式悼念死者,所以今天晚上没有人造访辛的房间。 因为月亮和星星便足够照明之用,于是关上了不必要的电灯。在自己房间倒映着冷冽清光的书桌前,静静闭目沉思的辛,听见了轻轻敲着玻璃窗的声响,便睁开了那双血红色的眼眸。 伫立在队舍外头,窗户底下的菲多将机械臂伸到了二楼,把捏在机械爪上的数公分长金属薄片递了过来。 「谢谢。」 「哔。」 辛接下金属片后,菲多又眨了眨光学感应器,叽叽嘎嘎地转身离去。把装满货柜的残骸运往自动工厂的再生炉,是「清道夫」原本的使命。 就在他把金属片放置于预先在桌上摊开的布面上时,知觉同步突然启动了。 辛正打算解开装有简易工具的布包,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瞬间,不由得皱起眉头。因为同步的对象只有辛一个人,而且对方不是基地里的人员。 『…………』 虽然是对方主动连上的,却始终不发一语,于是辛叹了口气后打破沉默。对着同步另一头悄然无声的气息搭话: 「请问有什么事吗,管制一号?」 另一端的气息像是吓了一跳,接着还是没有说话。面对仿佛踌躇不定的沉默,辛并不介意,只是静静等待对方开口。 辛重新投入被打断的作业,过了好一段时间以后,少女管制官终于怯生生地开口了。
听见那担心会遭到狠心拒绝而显得十分胆怯的细微声音,辛这次并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 『……请问……』 蕾娜已经想好了,要是遭到拒绝,自己也会认分地切断联系。 因为抱着这样的觉悟,所以当她听见另一端传来和以往一样平静的声音时,反而感到害怕。 她调整了好几次呼吸,下了好几次开口的决心,不知尝试了多少遍,总算发出声音。 「……请问,送葬者。你现在方便吗……?」 『是的,请说。』 一道平静沉稳,仿佛没有感情起伏的声音,淡淡地回应了。 听见对方的声音和语气一如往常,蕾娜现在才明白,那并不是因为对方个性沉着,而是他始终没有把自己放在心上。 斥责了一下自己那个又想逃避的心思后,她深深低下头去。 自己这么做,其实也很卑鄙。 要道歉的话,应该一开始就要找所有人一起说才对。可是她知道,笑面狐和狼人他们肯定不会接受同步的请求,而她也没有勇气尝试。 「对不起。不管是白天的事,或是我以往的行为,我真的感到非常抱歉……那个……」 蕾娜用力握紧了放在腿上的双手。 「我叫蕾娜。芙拉蒂蕾娜・米利杰。虽然事到如今了……可以告诉我你们的名字吗……?」 等了一小段时间。 对蕾娜来说,这阵沉默实在令她担心受怕。耳边只剩下仿佛来自远处的细微杂音,以及让杂音更为明显的默默无语。 『……关于笑面狐先前所说的事情,你大可不必在意。』 声音依旧淡漠。不加任何修饰,只是单纯陈述事实。 『你没有必要这么做。他所说的话,并不代表我们所有人的意见。
我们都很清楚造成这个现状的元凶不是你,而且光凭你一个人的力量也不可能扭转局势。简单来说,你只是因为没有去做一件你不可能办到的事情而遭到责怪,所以根本不必为此感到难过。』 「可是……从来没有想要认识你们的名字,的确是我的不对。」 『因为没有这个必要,不是吗?不然为何政府要强制规定透过「军团」无法窃听的知觉同步进行联络时,必须使用呼号,而处理终端的人事资料也从未公开呢?』 蕾娜抿着嘴唇。因为她一下子就想到了令人不快的答案。 「应该是为了让管制官不把处理终端当成人类看待……对吧。」 『是啊。毕竟大多数处理终端都撑不到一年。而让管制官一个人承受如此大量的死亡,负担实在太沉重了。应该是基于这样的考量吧。』 「这种想法太卑鄙了!我……」 说到这里,她声音又变得怯弱。 「我自己……也很卑鄙……但我不想继续卑鄙下去。要是你对于让我知道名字这件事并不反感的话……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面对这位意外顽强的少女管制官,辛再次叹了口气。 「……今天阵亡的樱花,叫作凯耶・谷家。」 『!』 同步的另一头涌起一股欣喜若狂的感情,但大概是想到那是今天才刚过世的少女的名字,又马上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反观辛这边,还是以平淡的语气,一一报上同伴的姓名。 「副队长狼人,叫作莱登・修迦。笑面狐叫作赛欧特・利迦。雪女叫作安琪・艾玛。神枪叫作可蕾娜・库克米拉。黑狗叫作戴亚・伊尔玛――」 将二十名队员的姓名全数介绍完之后,管制官做了个小结: 『我是芙拉蒂蕾娜・米利杰。以后请叫我蕾娜就好。
』 「方才你已经提过了……请问阶级是?」 『啊……对喔。是少校。虽然才刚晋级而已。』 「那么今后就以米利杰少校来称呼吧。这样可以吗?」 『……真是的。』 听见辛坚持以面对长官的态度对待自己,蕾娜也只能报以苦笑。 接下来,她突然有个疑问。 『今天其他人好像都不在……请问你在做什么呢?』 辛沉默了一下。 「……把名字――」 『咦?』 「我正在把凯耶的名字,保存下来……因为我们八六没有坟墓。」 辛拿起小小的金属片,放在清澈透亮的蓝色月光下。长方形的铝合金薄片上,有着用工具刻下的凯耶全名,以及淡红色涂料与乌黑文字组成的残缺图样。以五瓣樱花为底,上头以她的民族特有文字写着「樱花」的图案,就是凯耶专用「破坏神」的标志。 「在最初的部队里,我和其他人做了个约定。只要有人死了,就把名字刻在他的机体碎片上,交给活下来的人保管。而活到最后的那个人,就要把大家带往他最后抵达的终点。」 实际上在那个时候,就连想要回收阵亡者的机体碎片都很困难。多半是随便捡个金属片或木片,用钉子刻上名字,就成了死者存在过的证明。 等到菲多学会捡拾阵亡者的遗物,才能几乎每次都确实拿到机体碎片。也得靠它才能尽量收集特定部位碎片,也就是把驾驶舱正下方,画着标志的装甲表面切下一块带回。 这些碎片全部放在「送葬者」驾驶舱中的收纳盒里。为了完成与最初的队员们,以及之后的每一位战友之间的约定。 「当时我活到了最后,一直以来也都是如此。所以我有责任带着他们一起走下去,直到我把所有战死的同伴,带到我抵达的终点为止。
」 那道静谧的声音,让蕾娜受到极大冲击。 她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但就是能感受到对方的声音和以往不同了,不再缺乏感情。 这时她突然觉得自己羞于见人。 对于周遭发生的死亡、大量产生的死亡,他只是默默接受,承担下来。他始终不曾说出一句怨叹,仿佛理所当然地背负起这一切。 但白天的自己却不愿正视一个人的死亡,就连哀悼也显得做作。因此,对于默默背负起同伴之死的他们来说,当时自己的行为实在太过残忍了。 「到现在为止,总共有……多少人了呢……?」 『五百六十一名。包含凯耶在内。』 对方不假思索地报出答案,也让蕾娜把嘴唇越咬越紧。自己呢?连在自己指挥之下阵亡的人数都不记得。明明应该远比这个数字更少,可是精确的人数是多少,不仔细回想一下,还真是数不清。 「……所以,你才叫作『送葬者』吗?」 『这也是原因之一。』 默默安葬了许多同伴。用小小的铝制墓碑代替不得建造的坟墓,留存在记忆里。 他会受到同伴拥戴也是当然的。他太温柔了。这个名叫送葬者的少年―― 一想到这里。 蕾娜「啊!」的一声,睁大了双眼。 『送葬者。那个……』 蕾娜用了这个名号来称呼,辛却依旧浑然未觉,从这一点就能看出他这种清冷淡漠的性情简直是刻进了骨子里。他不怎么关心蕾娜,也不怎么关心自己。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辛眨了眨眼。对方似乎以为他不想说出自己的名字,但并非如此,只是单纯忘记了而已。 「是我失礼了。我叫作辛耶・诺赞。
」 对辛而言,名字和个人代号都只是用来识别身分的记号,用哪个名称来称呼他都无所谓,所以他也回答得很简洁――但说完之后,却听见蕾娜倒抽一口气的声音,让他忍不住抬起头来。 『诺赞……!』 蕾娜立刻带着愕然的语气反问了这么一句。 砰咚!同步的另一头传来不知道是椅子还是什么重物倒地的声响。对方似乎猛力站了起来。 『你该不会也认识一位叫作修雷・诺赞的人吧!他的个人代号是无头骑士,标志是无头骷髅骑士的图案……!』 听她这么说,辛也微微睁大双眼- 「我们去战场上看看吧,蕾娜。去看看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统统看个清楚。」 那一天,共和国陆军上校瓦兹拉夫・米利杰带着十岁的独生女蕾娜,搭乘侦察机飞往前线。 「……那边在打仗对不对,父亲大人?」 「是啊,你说的没错。而我们这些人趁着战争,做了更残酷的事情啊。」 瓦兹拉夫是共和国正规军中极少数的幸存者。当他和部下们为了保护家人同胞而奋战的时候,他所钟爱的祖国却践踏了他们的矜持,制定了一部恶法。 剥夺了一部分理应受到保护的国民人类的身分,赶到国境之外,强迫他们作战。 在某个小镇发生的事件,让瓦兹拉夫久久无法忘怀。 为了补充全军覆没的正规军留下的空缺,紧急招募而来的新兵当中,大多数都是因为暴力或怠惰而丢了工作的人,不但教育程度低落,甚至还在最初的任务中,用枪枝驱赶自己的同胞。原本就不怎么高的道德水准瞬间落到谷底,最后每支部队都干起烧杀掳掠的暴行。 他还记得。曾经看到有一群人当着两个小孩的面,笑着把亲生父母凌虐致死。
看似姐姐的少女悲痛哭号,以及看似妹妹的女孩不掉一滴眼泪,冰冷至极的双眸,一直回荡在瓦兹拉夫的脑海中。 那两个孩子想必这一生都不会原谅白系种及共和国吧。 「……一定要早点……阻止这种暴行……」 为了让年幼的女儿清楚看见一切,侦察机飞得很慢。 第一区的居民几乎不会踏足外界。飞越最外围区的自动工厂形成的丘陵,以及太阳能、地热、风力发电厂构成的平原与树林,接着又是雄伟宛如山脉一般的铁幕。初次由上而下目睹这些奇景而眼睛一亮的蕾娜,在看见被铁丝网与地雷区重重包围,粗制滥造的组合屋式强制收容所零星分布在夕阳西下的草原上,这种荒凉至极的景象时,也不由得面色凝重,陷入沉默。 看着神色凝重地望着窗外的女儿,瓦兹拉夫露出微笑。真是个聪明的孩子。不需要费尽唇舌去教导,只要像这样让她亲眼见识,就会懂得自己去思考了吧。 虽然像这样公器私用,让未经许可的民间人士搭乘军机是明确违反军规的行为,但瓦兹拉夫才不管这么多。反正现在的共和国军人,尽是一些在勤务时间赌博玩乐,下班后也只会喝酒玩女人的人渣。 「可以绕到稍微超过前线基地的区域吗?我想让她看看战场。」 瓦兹拉夫向手握操纵杆的飞行员如此说道。这位平常没机会飞出八十五区外,而在这次拿到驾驶侦察机进行长途飞行许可便乐不可支的飞行员,爽快地点点头。 「我知道了,上校……不过,那一带可是连运输机都被列入禁止飞行的区域喔。」 「那有什么关系。我们又不是要进入交战区,而且以这个速度来看,到那边都已经晚上了,『军团』也动不了吧。」 「军团」基本上是昼行性的,因为它们靠电力驱动。
平常是由位于支配区域深处的发电机型提供能源匣,当能源匣耗尽时,也能展开内建在机身中的收纳式太阳能板,进行紧急发电。因此夜间当然无法发电,所以它们为了避免能源耗尽任人宰割的状况,较少进行夜间作战。 但真正的原因,其实是因为和「军团」的交战太过惨烈,瓦兹拉夫不想让蕾娜亲眼目睹…… 毕竟无论如何都要保障女儿的安全啊,瓦兹拉夫看着那小小的背影,面露苦笑。 然而,瓦兹拉夫失算了。 又或者是他内心深处以为只有八六才会死在战场上,不认为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吧。 但是在「军团」的包围下完全与他国断绝交流,也无法利用航空机种进行地面攻击,是有其理由的。 反空自走炮型。 在开战的同时就几乎布署于全共和国国土,毁灭了航空战力。隐身在电磁干扰的蝴蝶群中,现在仍然如剑山一般坐镇全域的「军团」机种。 欠缺灯火的战场上,那片漆黑夜空中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一团红色火球迸散开来。 左翼上的旋翼中弹了。侦察机拖着火焰下坠,离地表越来越近―― 这副光景,被正在进行夜间巡逻任务的某个战队长看见了。 「……喂,刚才那是侦察机吧?」 「啊?喔喔,别管啦,无头骑士。反正一定又是哪个蠢猪想搭飞机游览吧。多死几只白猪,对我们这些八六来说不也是件好事吗?」 战队长置若罔闻,关上座舱盖,启动了爱机。他有着血红色的头发,眼镜底下则是一双漆黑的眼眸。 「喂,无头骑士……」 「我去进行救援……你们几个继续巡逻吧。」 一醒过来,只看见整片火海。 用双手撑起上半身坐好之后,蕾娜连忙环顾四周。
放眼望去,所有东西都在燃烧。就连父亲大人也是,倒在火焰中一动也不动。而且胸口以上都消失了。 她听见外头传来呼唤,还有某种巨大的声响,于是就从舱口爬了出去。 接着她看见一个巨大到必须抬头才能看清楚的怪物,银色的身体还倒映着火焰的色彩。 散发光芒的红色玻璃眼眸。肩上的泛用机枪是阴森的铁灰色。走起路来像昆虫一样,快速摆动的腿部并未影响到身体的稳定,仿佛在滑行一般,感觉有些恶心。 顺着怪物对准的方向看过去,飞机的飞行员就在那里。嘴里不知道喊着些什么,把突击步枪放在腰际,乱射一通。大多数子弹都落空了,偶尔击中目标,也只在装甲上迸出点点火星而已。只见斥候型若无其事地缓缓靠近,随意将前脚一扫,飞行员就被一刀两断,上半身飞得老远,而下半身则是喷着血柱缓缓倒地。 这时,斥候型的复合感应装置,突然间转向蕾娜这边。 正当蕾娜无助地缩起身子时。 『――还有人活着的话,就捂住耳朵趴下!』 突然响起一道从扩音器发出,充斥着杂音的大吼。随后就看到一只四脚蜘蛛,冲破了摇摆不定的火焰纱幕,在黑色夜空与鲜红火焰的衬托下,一跃而出。 画在机体侧面的无头骷髅骑士纹章,深深烙印在蕾娜的眼中。 两侧格斗机械臂上的重机枪朝向斥侯型射击。重机枪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咆哮。 步兵用突击步枪相形之下也成了玩具一般,能将水泥防壁与装甲车轻松变成残渣的重机枪弹以狂风暴雨之姿,袭向正准备回头的斥候型。 装甲薄弱的斥候型转眼间就被撕成废铁,倒地不起。 蜘蛛踏着嘎嘎作响的沉重脚步声,走到了被重机枪的轰然巨响吓得六神无主,怯生生地抬起头来的蕾娜面前。
『没事吧?』 蕾娜听见人声反而更加害怕,默默缩成一团。这时,蜘蛛的胴体突然裂开并往后掀起,有个人影从里面站了起来。 那是个拥有鲜血般红发,戴着黑框眼镜而气质充满知性,身材削瘦,年约二十左右的青年。 救了自己的大哥哥,说他叫作修雷・诺赞。 虽然不太明白大哥哥口中的「基地」是指什么,但还是跟着他来到了停放着大量蜘蛛的建筑物入口附近。和第一区截然不同的满天星光,自天上流泻而下。 虽然「基地」里面还有很多人在,但是大哥哥告诉自己不能靠近他们,而那些人也始终离得远远的。因为知道他们瞪视着自己,觉得有点害怕。 总之,对方告诉自己的名字,让蕾娜有些吃惊。感觉好陌生,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发音。 「……好奇特的名字。」 「是啊。就算在帝国当中,也只有父亲那一族使用这个姓氏的样子。名字也是。」 大哥哥苦笑了一下,耸耸肩说道: 「叫我雷就好了,不然我的名字很难念吧?听说是我们家族传统的名字,但是对共和国人来说就很陌生了。」 「你不是共和国人吗?」 「父母亲是帝国人,而我和弟弟都是在共和国出生的……没错,我还有个弟弟,年纪正好跟你差不多吧……现在应该长大了呢……」 说到弟弟的时候,雷虽然带着笑容,神情却非常落寞。眼神中流露着怀念与苦涩,望向不知名的远方。 「很久没见面吗?」 「……嗯。因为我还不能回去啊。」 当时的蕾娜还不知道,入伍之后的八六,在服满役期之前连一天的休假都没有。 雷问蕾娜会不会饿,而她虽然没吃晚餐却不觉得饥饿,便摇了摇头。
雷露出心痛的表情,嘟嚷着至少能喝点甜的东西吧,于是跑去找了巧克力和热水,溶在一起拿给她喝。 年幼的蕾娜也没发现,这杯饮料在这里是多么珍贵的东西。 「……父亲大人告诉我……」 「嗯?」 「他说我们对有色种的人做了很坏的事。大哥哥明明也是有色种,为什么要保护我呢?」 听见如此直接的疑问,雷露出有些为难的表情。就像是每次蕾娜问了对她来说还太难懂的问题时,愿意正面回答她的大人脸上会浮现的那种表情。 「……这个嘛。我们现在的确受到了很残酷的待遇。自由遭到剥夺,尊严也遭到蹂躏。这是任何人都不能原谅,也不该受到原谅的事情。我们被迫承受了这样的待遇,失去了国民的身分、人类的身分,被当成了野蛮愚蠢而卑微的猪猡。」 深沉而冰冷的怒气从那双黑色眼眸中一闪而过。蕾娜忍不住端起马克杯喝了一大口。 「即使如此,我们同样是在这个国家出生长大,也同样是共和国的国民啊。」 他说得很平静,蕾娜却感受得到强烈的决心。 「虽然目前没有人承认这一点,但也因为如此,我们才必须想办法去证明。保卫祖国是共和国国民的义务,也是荣耀。所以我们才选择挺身奋战。用战斗来守护这个国家。一定会拼尽全力保护给大家看……我们才不会变成和那些只会嘴上说说的人渣一样。」 蕾娜眼睛眨呀眨的,有些迷糊。战斗。为了守护。为了证明。可是,要和长得那么巨大,像怪物一样的东西战斗耶。 「你不怕吗……?」 「当然会怕啊。可是要是不战斗,就没办法活下去了。」 雷耸耸肩笑了笑,突然抬头看着满天的星星。
看着那填满了整片无比漆黑的夜空,仿佛叮铃作响,却无声闪烁的星光,以及隐身于星辰之间,幽深广阔,无边无际的色虚空。 直到刚才还挂在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雷用着如同立誓一般真挚的语气,诉说自己的想法。 「我不会死,也不可以死。我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回到我弟弟的身边。」- 雷当时真挚的侧脸和话语,在如今已年满十六岁的蕾娜脑海中,依旧历历在目。 所以一听见和他相同的姓氏,蕾娜才会激动得当场站了起来。就连自己弄倒了椅子,把茶杯摔碎的事情都没注意到。 就像雷说的一样,这个姓氏似乎真的就连在帝国都很罕见,这些年来除了雷之外,蕾娜从未见过第二个有着「诺赞」这个姓氏的人。而这个名字,代表他也是出自同一族吗?还是说,这个感觉与蕾娜年纪相仿的少年难道就是―― 最终,辛说出了答案。 似乎才刚从一瞬间的迷失中回过神来,蕾娜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中隐含着茫然。 『……是我的哥哥。』 「哥哥……那么……」 雷口中很久不见、很想念的,也誓言一定会回去找他的―― 这个人,就是他的弟弟啊。 「他曾经告诉我,他很想念你,一定会回去找你……那么,你的哥哥现在还好吗?」 听着蕾娜因为怀念与百感交集而激动不已的声音,早已恢复冷静的辛以冷酷的语调说: 『他已经过世了。五年前,就在东部战线。』 啊。 「……对不起。」 『没什么。』 他回答得十分简短。声音听起来是真的不在乎的样子。 和雷谈到弟弟时的热切比较起来,两者之间的差距之大,让蕾娜感到困惑。
总觉得这和看惯生死的淡漠不太一样,而是冷冰冰的沉默。 蕾娜正想着自己该说点什么才好,随即便听见辛平静地开口: 『你之前曾经问过我,退伍之后想做什么,对吧?』 「啊……是的。」 『我现在还是想不到退伍之后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情。不过,我有一件非得完成的事……我在寻找哥哥的下落,这五年来一直都在找。』 蕾娜歪着头想了想。既然他已经知道雷过世了,那就表示―― 「是要寻找……他的遗体吗?」 蕾娜感觉到辛似乎笑了。 不,那不是在笑。感觉更接近自嘲,也更加冰冷。 那凄厉而决绝的情感夺走了蕾娜的注意力。宛如一道冰冷而危险的冰刃。宛如陷入癫狂。 『――不是。』- 隔天。 辛先向大家说明了事情经过。随后,管制官便与所有人进行同步连接,不但以真挚的态度道歉,还不厌其烦地一个一个询问大家的名字。对此。赛欧觉得十分尴尬。 「……辛,不要做这么多余的事好吗?」 「你后悔了吧。内容姑且不论,但你一定后悔用了那种说话方式。」 看起来好像漠不关心,没想到他都看在眼里。这种被看穿的感觉,让赛欧有些不悦。 戴亚现在笑得很贱,安琪不知为何用温柔的眼神望了过来。啊,该死!干嘛一脸「跟我没关系」的表情撇过头去啊,可蕾娜。明明那时候你自己也很火大,要是我没有爆发的话,你还不是也会对她发难。 「话说你――米利杰少校对吧?你不是已经从辛那边知道我们的名字了吗?」 『确实如此。但是那和大家亲口告诉我,还是不一样。』 也就是没有得到本人同意,就算知道也不会擅自用名字来称呼的意思吗?有够麻烦。
辛一句话也没说,蕾娜就像是自知理亏而缩着身子等着被骂的孩子一样,也让赛欧觉得越来越头大。他已经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还在生气,或者只是赌一口气而已了。 「我一开始分发到的战队,那里的队长啊……」 突然转换话题,似乎让蕾娜一头雾水的样子。赛欧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他是个开朗到像个笨蛋,据说本来就是军人,所以实力强得很夸张的…………白系种。」 可以听到同步的另一头,轻轻吞了口水的声音。 「明明从最初的防卫战中存活下来了,却觉得只让我们八六上战场不公平,所以又自己跑回最前线,一个多管闲事的家伙。队上的所有人虽然在队长面前没说什么,但暗地里骂得可凶了。大家是真的都很讨厌他。想想也很正常啊,虽然同样身为处理终端,但队长是自己主动选择来这里的,我们则是打从一开始就没得选。再说了,人在这里又怎样?哪天不想干了,还不是随时可以抛下一切跑回墙里去。每次看到他摆出我们是同伴的嘴脸就让人很不爽,所以大家还拿他什么时候会玩腻这种廉价同情的游戏滚回去来打赌。」 『……』 「但是,我们都错了――队长直到最后都没走。因为没走,所以才死了。为了保护其他处理终端,主动接下殿后的任务,就这么死了。」 听到最后遗言的人是赛欧。因为留下队长殿后,在进行撤退的时候,赛欧是距离队长最近的成员。他接到了对方的无线通讯,问他可不可以听自己说说话,只要听听就好。 ――我知道你们都很讨厌我。因为这很正常,所以我什么也没说。 ――你们讨厌我也是无可厚非。因为我不是来帮你们,也不是来救你们的。 ――我只是没办法容忍自己眼睁睁看着只有你们这些人上战场。我觉得很害怕,所以我只是为了自己才回到战场。你们不原谅我也是理所当然。
――请你们不要原谅我。 接着无线电突然爆出一阵杂音,随即回归沉默。那时候赛欧才终于明白,对方早就知道会死,所以才不选择透过同步说话。因为他是带着战死的觉悟,带着再也回不去的觉悟,返回这座九死一生的战场。 他第一次感到后悔。要是能和他多聊聊就好了。直到现在,赛欧还是后悔不已。 「我并不是叫你一定要和那个队长一样。只不过,你始终是个躲在墙里的白系种,所以我们之间并不对等,我们也不会承认你是同伴,只是这样而已。」 把想说的话都说完之后,伸了个懒腰。自己的这段往事在基地里的人都知道,自己也反覆回想了不知道多少次,所以现在重提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 「无聊的往事就说到这里了……对了,我叫赛欧特・利迦。要叫我赛欧或利迦,还是可爱的小蠢猪都无所谓啦。」 『才不会无所谓……对不起,直到昨天为止所发生的一切,真的很对不起。』 「那些就算了啦,你真的有够龟毛耶。」 『凯耶之前所说的好人……就是指那位队长吧?』 「不仅是指那个队长喔,而是所有像那个人一样拼死奋战的人。」 和他们的同胞所创造出来的这个恶心世界奋战的所有人。 『……』 接下来,换莱登自我介绍。 「我是副队长莱登・修迦……首先必须向你道个歉。过去我们一直在私底下嘲笑你每天晚上与我们交流的行为。笑你这个自以为是圣女的伪善者真是太天真了,竟然没有发现自己有多恶心之类。关于这点,我要向你道歉。抱歉了。此外――」 黑铁色的双眸,冷冷地眯了起来。 「就像赛欧所说的,我们不认为彼此是对等的,也不是同伴。你依旧是个踩在我们头顶上,说着脱离现实的梦话的笨蛋。
这一点还是没有改变,所以我还是会这样看待你。如果你觉得这样也无所谓,那么我也愿意像之前那样陪你聊聊天,就当作是打发时间,但我个人不建议你这么做。你不适合做管制官……还是快点辞职吧。」 蕾娜似乎稍微笑了。 『如果还有打发时间的效果,还请你今后也要与我多多交流。』 莱登露出苦笑。那张精悍如郎的脸庞,微微浮现亲近的神色。 「你也是个笨蛋啊……喔,对了。快点把地图传过来吧。你昨天忙着哭,都忘了吧。」 蕾娜这一次是真的笑了。 『马上好。』 听着众人交谈的过程中,辛突然忆起昨天蕾娜所说的话。 修雷・诺赞。 一个好久没有听见的名字。 一个本来以为再也不会听见的名字。他甚至连这个名字本身都快要遗忘了。因为自始至终,辛从来都没有用这个名字称呼过那个人。 他下意识地伸出右手,紧紧揪住脖子上的领巾。 哥哥。 第一卷 间章 无头骑士 所属部队遭到歼灭,被迫逃到沦为废墟的市区里躲藏。入夜之后,天上悄悄下起了雪。 辛待在废弃的书库中,背靠「破坏神」坐着,入伍这一年来,装甲上累积了无数细微伤痕。他把握时间小睡片刻,等待黎明的到来。 雪夜的寒冷,对十二岁的身体是极大的考验。他裹着薄薄的毛毯,躲在墙壁极为厚实,没有一处损坏的图书馆最深处,一个没有窗户的书库。不久前还在废墟中徘徊的一群「军团」,为了避免能源耗尽被埋在雪堆中,已经开始撤退了。只要等到天亮,想必就能安全返回基地吧。而那架之前被自己取名为菲多,从上一个部队开始就莫名很黏自己的「清道夫」,搞不好也会跑出来找他。 这时,辛突然睁开眼睛,感觉有人在呼唤自己。
那和自己死了一次之后就开始听见的亡灵之声不同。那不是声音,单纯只是感受到呼唤的一种感觉。 这种感觉,在好久以前就已经消失,再也没有出现过。 辛仿佛被勾了魂似的,走到外头。 大量采用铸铁与暗灰色石材的街道大半已被积雪染成纯白,只剩下模糊不清的灰影。无数白色恶魔悄然而激烈地降临于大地,将街道、瓦砾甚至是夜色都侵蚀成自己的颜色,这寂静而暴虐的美,甚至连人的灵魂也漂白了。 踏过埋在积雪与瓦砾之中的大道,来到了市区中央的广场。 广场最深处,有个坐拥两座并排的尖塔,其中一座却已经倒塌的教堂废墟。在这个耸立于飞雪织成的轻纱之中,宛如黑影般的巨大尸骸面前。 有一架腐朽的「破坏神」倒卧在地,像个死于路旁的白骨。 座舱罩已经不知去向。在风吹雨打下扭曲变形的装甲上,还微微残留一个无头骷髅骑士的标志。 辛踏着深深的积雪走到附近,低头看着驾驶舱。 「……哥哥。」 就算问他为什么会知道,他也只能回答我就是知道。辛不需要任何理由,他深信这就是事实,如此而已。 眼前的驾驶舱里,悄悄盖上一层白色积雪的阴影之中,可以清楚看见哥哥已经变色的无头骸骨,就横躺在那里。 第一卷 第四章 我名叫「亡灵的大军【军团】」,因为我们为数众多。 被携带式终端机传来讯息的提示声吵醒后,蕾娜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保持在启动状态的资讯终端全像荧幕上,正暂停在机身摄影机的画面,底下则铺满了好几份列印出来的战斗报告。 阳光透过窗帘,让坐西朝东的卧室显得十分明亮。把昨晚扔在棉被上头,材质透光的轻薄睡袍披在肌肤上,一边用梳子整理头发,一边走下床。
打开通讯软体,原来是阿涅塔发来的讯息。 『下个月就是革命祭了,等下次休假时我们一起去看宴会礼服吧。』 蕾娜稍加思索,打了个简短的回信并送出。 『对不起喔。我这阵子有点忙,下次再约好吗?』 马上就又收到了回信。 『蕾娜,你最近很难约耶。』 接着又传来一封。 『为了那些八六做这么多事情,也只是白费工夫喔。』 蕾娜转头往背后看了一眼。 那是昨晚睡前在分析上有一点点进展的先锋战队的战斗纪录。包含了内容条理分明,显现出记录者思路清晰的战斗报告,以及取自「破坏神」任务纪录仪的档案资料。虽然不知为何只有巡逻报告的内容依旧荒诞,但除此之外的资料简直就像宝山一样,可说是在与「军团」战斗这方面的资料宝库。 自己并不是在白费工夫。 这肯定能够帮助大家多增加一分存活下去的机率。 『对不起喔。』- 「――其实少校去参加也无妨吧?」 趁着进行联络与回报的空档,也就是在报告上应该出外巡逻的时段,辛一边保养平时摆在「破坏神」驾驶舱内的突击步枪,一边对着透过知觉同步和自己闲聊的蕾娜如此平淡地回应。 时间刚过中午,地点在队舍中的自室。因为老是弄乱零件而被赶出房间的小猫,还是锲而不舍地猛抓门板。 『不过,要是那时候遇上敌袭的话……』 蕾娜还是难以接受。该说很像是性格一板一眼的她会有的反应,还是该说她不知变通。 「总是有办法解决的。」 『再说了,明明还在打仗,居然还举办宴会……』 「我想就算是现在,恐怕也有某个战区正在进行战斗吧。
所以不管墙内的人做了什么,都不会对前线造成任何影响。」 拔下锁轴,将枪机从枪栓组件上取出后,放在垫布上。虽然突击步枪这种等级的武器对「军团」很难造成伤害,但多少可以用来牵制,在事有万一的时候至少还有一把武器可用,所以还是保留下来了。 「所以说,我觉得你去参加宴会也没关系。虽然很感谢少校为我们进行敌情分析,但不需要连私人的时间都占用。」 听到辛这么说,蕾娜稍微沉默了一会儿。 『我这么做……该不会很多余吧……?』 「不,这的确帮了大忙。」 这是真心话。要是指挥官只是为了自我满足而瞎忙,辛才不会把自己的时间浪费在上头。 「说穿了,我们这些人的视野只局限在前线而已。透过受正规教育的将校视点,以综观全局的角度来进行的情报分析资料,对我们来说十分宝贵。」 『……那就好。』 「但是,少校没有必要把时间都花在这上头。」 感觉另一端的蕾娜似乎抿着嘴,不是很开心的样子。辛一边忙着卸下退壳钩,一边说了下去,语气依旧十分平淡。 「要是和战场牵扯太深,就会变得像我一样喔。」 听见辛这番不知是开玩笑还是真心的话语,蕾娜轻轻叹了口气。虽然她还是提不起劲―― 「诺赞上尉偶尔也会说笑呢……我明白了。我会努力去享受的。无论是无聊至极的宴会,或是令人别扭的高跟鞋和礼服。」 自己也回了个玩笑话后,感觉辛似乎也有了一丝笑意。 『革命祭……是吧。听你这么一提,我好像也有点印象。』 「你记得什么吗?」 只见辛稍微思考了一下。 『……好像有……烟火?在一座有喷水池的庭园,就在宫殿的前面。
』 蕾娜闻言,猛地抬起头来。 「没错。那是第一区的总统府,也就是月光宫……你以前住在第一区吗?」 自王政时代起,第一区就是高级住宅区,居民也都是代代定居于此的人……过去贵为贵族阶级的白银种占了过半数。就算是在九年前,属于有色种的居民也是少数中的少数。 所以,他们搞不好曾经在哪里擦身而过。一想到这里,就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又有些难受。 『虽然我记不太清楚了,不过大概是吧。我还记得是和家人一起……好像是哥哥牵着我的手过去的。』 蕾娜惊呼了一声,微微缩起身子。心想自己又搞砸了。 「对不起。」 『……你是指什么?』 「是我太不识相了。上次也是……那个……又提到你的哥哥和家人……」 『喔……』 相对于垂头丧气的蕾娜,辛的语气还是那么冷漠。 『别在意。因为我几乎都不记得了。』 「咦?」 『就是关于家人的事。我的脑袋里只剩下一些残缺的记忆,就连长相和声音都不记得了。』 「……」 蕾娜不觉得辛冷血无情。 因为辛在与家人分别时,想必还十分年幼。之后整整五年,他每一天都要与死亡打交道。 就连弥足珍贵的记忆,也被战火燃烧殆尽,或许只能感叹造化弄人吧。 一瞬间――蕾娜好像看见了一个找不到回家的路,傻楞楞地站在荒芜战场上的小孩子。 「――那时候他告诉我,他一定会活下去,一定会回到你身边。」 蕾娜将记忆中雷所说过的话尽可能正确还原,也试着在脑中重现雷说着这番话时的姿态。 知觉同步是透过双方的意识来传递彼此的声音。
所以在进行同步时,也能传递和面对面说话般差不多程度的感情。 要是能传达过去就好了。虽然辛自己的记忆被战火夺走,但留在蕾娜心中关于雷的记忆、样貌和说过的话,如果能够成功传达到辛的心里就好了。 「他还叨念着你应该长大了吧,一副十分怀念的样子。我看得出来,你在他心中是很重要的家人。你的哥哥是真的很想回到你身边呢。」 『…………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 经过漫长的沉默后,辛所回覆的话语中,带有一丝丝的动摇。听起来就像是他也希望是真的,但如果不是,也无所谓的感觉。 「上尉……?」 辛并未回应。发觉对方似乎不想深谈的蕾娜,也闭上了嘴。在沉默之中,她只听见另一头传来些微的金属声响。 在听见最后那声动静较大,也教具特征的声响之后,蕾娜不禁歪了歪头。刚才那是……? 「上尉,你现在该不会正在拆解步枪进行保养吧?」 辛踌躇了一瞬才开口回答: 『……是这样没错。』 「现在应该是正在进行巡逻的时间吧。」 陷入一阵沉默。 原来那些内容莫名其妙的巡逻报告是这么回事啊。蕾娜不由得叹了口气。 即使如此,先锋战队每一次的反应都快得不像话。他们为什么能够抢在雷达之前,侦测到「军团」来袭呢?说到这个,自己还没有问过他们这个问题。 「既然你认为没有必要,那应该也有你的道理吧……步枪也是。」 虽然按规定来说,八六禁止持用小型火器。 「因为有其必要,你才会使用,所以我不会多说什么。但请你一定要善尽保管的责任喔。」 『……抱歉。』 回应的语调中带有一点意外的感觉,让蕾娜有些不解。
「请问,我是不是说了什么奇怪的话?」 『没有……只是我本来以为少校会因此生气。』 听到对方坦承的确有些意外之后,蕾娜的眼神也变得飘忽不定。 因为她想起自己当初刚分发到单位时,先是在缴交报告这方面斤斤计较,后来看见国军本部的同僚们毫无纪律可言的各种行为,她也是不厌其烦地一个一个去纠正。 「我也不是……这么不通人情,并不会要求你们遵守无意义的规则或禁止事项。虽然刚才提过了,但我还是要强调,凡是你们判断在战场上需要什么,或是不需要什么,我都会尊重你们的意见。」 因为不在战场上的我,没有立场对此说三道四。 心里瞬间涌起一股苦涩,但她马上甩甩头,打起精神。 「不过呢,虽然只是在战场上备而不用的武器,但还是得像这样时时保养才行呢。共和国的突击步枪实在太重了,在八十五区当中别说是训练,大家连拿都不想拿呢。」 由于采用了大口径的全口径步枪子弹,共和国陆军制式步枪通体均以强韧的金属打造。在设计时也将对轻装甲战斗的用途纳入考量,才会采用这种口径,但也造成重量变得难以负荷。 在蕾娜的认知中就是如此,可是辛却显得有些不解。 『很重?会吗?』 这种打从心底感到质疑的语气,让蕾娜愣了一下,接着才突然发现。 对喔,这也难怪。因为对方是个男生啊。 一想到这里,她不禁觉得有些难为情。 仔细想想,自己好像还没有和同龄的男生两人独处,像这样子聊这么久过。 『……少校?』 由于知觉同步能够传递的感情,与面对面说话的程度差不多。从辛的角度来说,就是感觉到蕾娜突然间满脸通红起来了。 「没、没什么。
那个……」 这时,同步的另一头的气氛忽然紧绷起来。 可以感觉到辛悄然无息地站了起来,把视线投向远方的样子。 总觉得往常如连续低音一般的杂音,好像变强了一点。 「……诺赞上尉?」 『请少校做好进行管制的准备。』 不出所料,眼前的资讯终端并没有显示任何警报。但是辛却说得斩钉截铁。 『「军团」要来了。』 这次因为事前正好与辛进行同步的关系,蕾娜也参加了这场只有小队长以上才能参与的作战会议。 从敌军总数、部队展开状况到进攻路径等等,这支战队难道每次都是在掌握了如此详细战况的条件下,制定迎击计划的吗?蕾娜在对这场以海量的情报为基础进行的会议暗自吃惊的同时,也提出了好几个作战方案。在蕾娜认可了最终采用的作战计划,召集成员进行战斗汇报之后,作战就此展开。 「我认为,主力很有可能是近距猎兵型的单兵种部队。」 针对不知为何并未在事前掌握的敌军兵种组成,蕾娜根据雷达上的资讯和以往战斗中得到的情报,做出了这样的推论。再透过同步连接,传达给分布在各个伏击位置上的队员。 「从生产特性和整备效率来看,在上次战斗中遭到集中火力摧毁的战车型,数量应该还不足以凑成战斗编制。然而,敌方也不太可能将反战车炮兵型单独推上前线作战。」 机动能力普通,装甲也薄弱的反战车自走炮,是伏击专用的兵种。因为外观相似就拿来代替战车使用,导致全军覆没的错误战法,是人类在履带式战车刚兴起时常犯的错误。 「若是能够承受反轻装甲【破坏神】用榴弹伤害的战车型也就算了,完全由装甲较为薄弱的近距猎兵型所组成的部队,长距离炮兵型能够提供的炮击支援也会大幅受限。
只要先将斥候型解决,就能让对方的威胁性降到最低了。」 『狼人呼叫各员。刚才已经确认了,少校的推测完全正确。』 前去侦查的莱登如此回报。他的口气听起来已经不是佩服,而是有些傻眼了。 『不过啊……又是生产特性又是整备效率的,你真的有好好睡觉吗?』 这时辛突然开口: 『少校。这次能否请你关闭知觉同步?』 「咦?」 『在市区中与如此大量的近距猎兵型单一部队进行巷战的话,最后势必会演变成一场混战,近身肉搏的频率也会变多。在出现较多……的这个状况下,和我保持同步实在太过危险。』 辛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标准的共和国语,可是蕾娜却听不太懂这句话的意思,忍不住皱起眉头。刚才……辛说了什么? 出现较多……黑羊? 『有疑问的话,等到战斗之后我会再向你说明。现在请你切断同步。』 在随时可能开战的现在,没有时间好好说明,也是无可厚非。可是在不知道确切理由的状况下,要求她做出令她感到可耻的抛下职务的行为,蕾娜反射性地产生抗拒。 「其他队员现在也还保持同步不是吗?再加上阻电扰乱型还在进行电磁干扰,万一出现什么意外,无线电也有失联的风险。我不会关闭同步的。」 蕾娜出于抗拒而表示拒绝。辛似乎还想多劝几句,但是眼见「军团」已经进入无法坐视不管的位置之后,只能选择把话给吞了回去。 『……我已经提醒过你了。』 在抛下这句隐含苦涩的话语之后,「送葬者」站了起来。 一如辛事前所言,战斗成了敌我双方的大混战,而蕾娜紧盯着在电磁干扰之下勉强显示光点的雷达荧幕,抬手压住一边耳朵。怎么回事?杂音很严重。
她很确定不是出自于这个房间,而是辛他们在战场上听见的声音。但是,那到底是什么? 敌军【军团】的红色光点,正朝着友军【破坏神】的蓝点接近。那是「送葬者」,是辛的机体。在千里之外的战场上,两者来到了肉搏战的距离,也是近距猎兵型最擅长的范围。随后,两道光点相互交错―― 一道不知名的「人声」,奇妙而清晰地在耳中响起。 『――妈妈。』 宛如临死前最后的吐息,意识蒙下的呢喃声,听起来就是如此空洞。 在蕾娜脑袋一片空白时,声音仍然不曾停歇。那些本该灌注于话语中的追忆与感情,都在死亡的虚无面前化为乌有,只剩下茫然空洞的声音,不断地重复。 『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 「咿――!」 顿时寒毛直竖。 蕾娜用双手捂住耳朵,但声音是透过知觉同步传递而来,所以任何防范动作都毫无意义可言。呼唤着母亲的濒死呐喊,不断灌入脑中。这串失去了语言的意义,沦为单调的连续声响,空洞至极的死前吐息,只剩下完全崩坏的一股执着。这道呼唤母亲的声音,随即被震耳欲聋的炮响驱散。但是马上又有同样音色的其他呻吟,接二连三地冲入脑中。
『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好烫啊好烫啊好烫啊好烫啊好烫啊好烫啊好烫啊好烫啊好烫啊好烫啊好烫啊好烫啊……』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 「不、不要……不要啊啊啊啊……!」 在压垮思考与理性的临死惨叫所构成的漩涡之中,隐约听见了辛的声音。 『少校!快关闭同步!米利杰少校!』 那个总是沉着冷静的少年,在呼唤的声音中罕见带着焦躁,可是已经陷入恐慌的蕾娜完全听不进去。她只是拼命捂住耳朵,缩着身子试图逃避一切,大声尖叫希望能盖过这些声音,但是始终不曾停歇的濒死大合唱,逐渐侵蚀了她的理智―― 『啧!』 辛啐了一口,同时切断了同步连接。惨叫的声浪也瞬间消失。 「……………………啊…………」 蕾娜缓缓抬起头来,战战兢兢地放开双手……什么也没听到。看来是所有处理终端都断开了同步连接。 不知何时从椅子跌坐到地上的蕾娜,呼吸因恐惧而变得急促,用那双因胆怯而睁得老大的双眼,凝视着管制室中的昏暗阴影。 ……刚才那是……什么……? 那不是来自和自己进行同步的处理终端。也不是任何人的声音,而是来自更为遥远,数量也超出想像的存在。 而在那片哀号之海中,她依稀听见了一道声音。那是―― ――我不想死。
「……那是樱花……是凯耶……?」 在切断了与蕾娜的同步连接时,辛已经被大批「黑羊」所包围,宛如狂风暴雨的惨叫声刺入耳中,让他不禁眯起双眼。由于黑羊群大半都是近距猎兵型,为了应付能把装甲像水一样轻松划开的高周波刀连续攻击,他迟了一步才切断同步。 无数的惨叫、哀号、呻吟和叫唤声重叠在一起,在这么近的距离下,让辛听起来就像是足以让五脏六腑移位的轰然巨响。可是只要拉近到这样的距离,他就能够清楚辨别每一道声音。透过同步共享了听觉,认出其中一道声音的赛欧不禁发出呻吟: 『糟透了……!刚才……凯耶也在里面……!』 感觉到好几个人同时倒抽一口气之后,通讯网顿时一阵哗然。 『凯耶她……?被带走了吗……!』 『该死……明明已经被安琪烧掉了才对啊……!』 将同伴们的悲愤暂时驱赶到意识角落,循着哀叹声搜索「凯耶」的位置。对于只是透过知觉同步暂时能够听见「声音」的其他人来说,这种举动宛如天方夜谭,但是身为源头的辛,的确有能力办到。 无需凝神专注便能锁定声音,只花了一点时间便掌握了距离与方向。他透过超越人类五感的精准度,完成了犹如大海捞针的壮举。 目前距离最近的是――可蕾娜啊。 「神枪。方位六,距离八。在一五架组成的集团前排,从右边数来第二架近距猎兵型。」 『……收到。』 凯耶不断哀叹「我不想死」的声音在挨了一发炮击后嘎然而止。这群亡灵大军的声音,在死后仍然遗留人间,唯有将其彻底摧毁,才能回归安宁。 身处于令人理智崩溃的哀号漩涡中,辛悄悄发出了一声带着怜悯的叹息: 「吊祭之战……是吧。
」 唯有彻底摧毁,才能回归安宁的亡灵大军。 就好像彼此都渴望回归自己应有的归宿一样。 那位少女管制官大概再也不会与我们联系了吧……想到这里,不知为何感到有些遗憾。发现自己起了这样的念头后,辛不由得皱紧了眉间- 努力了好久,直到日落时分,蕾娜才鼓起勇气,试着再度进行同步。 然而只要她一产生同步的念头,心里就会涌上一股让她快要吐出来的恐惧。最后当她真正连上线时,时间已经接近午夜,也差不多到了前线要熄灯的时限了。 蕾娜昂起头来,努力压下「这么晚了搞不好会吵到人家」的软弱念头。要是现在不做,到了明天之后肯定就再也没有勇气尝试了。只会拿同样的借口一次又一次说服自己,永远也没有实践的那一天。 察觉自己的呼吸急促起来,她深深吸了口气,启动知觉同步。幸好对方尚未就寝的样子,十分顺利地连上了。 同步的对象只有一个人。 之前叫她切断同步的是他,提醒她不可以与自己同步的也是他。因此蕾娜认为如果要找人解答的话,他就是最好的对象。 「……诺赞上尉。」 蕾娜可以感觉到辛似乎微微睁大了双眼。 「我是米利杰。请问……你现在方便吗?」 接着出现了一段不太自然的空档。 不知为何,从连上的那一刻起就能听见一道很微弱的声音,像是下雨一样哗啦哗啦的水声。 『…………是还好,不过我正在淋浴。』 「咦――!」 蕾娜第一次听见从自己口中发出这种失控的尖叫。 感觉自己连耳根都红了,拼了命想要找话说,但是陷入空白的脑袋完全无法思考。她处在和白天不太相同的恐慌之中,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弥补的话来。
「对、对不起。说的也是呢,都这么晚了……那个……我马上就关掉。」 『等等。』 这种时候辛的声音还是平静得有点可恶。 『我并不介意,而且冲完澡之后就要睡了。少校应该是有问题想问吧?你不介意的话,请直接开口问我就好。』 「这……这样啊。那么……」 话虽如此,但蕾娜的父亲过世得早,又没有其他兄弟,也还没谈过恋爱。这个状况对她来说有点太过刺激,让她只能一边忙着把注意力从热得发烫的脸颊转移开来,一边开口说道: 「啊……对了,请问今天的战果如何?有没有人受伤,或是……有没有人不幸……」 『一切顺利……少校就是为了确认这件事吗?』 「因为……」 就算他们是精锐中的精锐,也不能保证在与「军团」交战后一定可以生还。 更何况是待在那片凄厉的叫唤之中――那实在可怕到让她一直担心后来是不是全军覆没了,或是进行同步之后,又发现哪个人不见踪影了。 「上尉……今天在战斗中听见的那个声音是……」 在说出口的瞬间,身体又没来由地一阵发寒。 宛如持续低音一般的杂音。宛如深邃森林中响起的枝叶声。宛如来自远方的嘈杂人声。 过去,因为那些东西离得够远,所以听起来才像是那样。但实际上却是无数临死哀号的集合体。 她终于明白了。辛之所以会有「死神」这个别称的由来。因此,了解内情的管制官才会全都避之唯恐不及。 这个声音才是真正的理由。 「那到底是什么呢……?」 『……』 只听见哗啦哗啦的水声。 『以前,我差点死过一次。
』 脖子上隐隐感到一阵钝痛,压抑而沉重,好像被紧紧勒住一样。快要不能呼吸。 这不是蕾娜自己的感觉。而是透过同步传来……那么,这就是辛的感受。 『说得更贴切点,我想那时候我大概真的死了一次吧。因为成了同样的存在,所以才能听见声音……才能听见那些死了却不曾消失的……亡灵之声。』 「……亡灵。」 蕾娜忽然想起阿涅塔的父亲的意外。 由于同步装置的神经活性率设定成理论上的最大值,导致他潜入了世界意识的最深处,再也回不来。 照这么说,倘若所有死者都会回归世界……回归到更为深层的最深处的话。 那么曾经濒临死亡,坠落到最深处的人――不就和知觉同步的连结原理一样,经由最深处和活人以外的某种存在产生接触了吗?比方说,像是那些同样因为死去而坠落到最深处,却还残留一小部分在躯体中无法完全回归……与那些无法消逝的亡灵产生了接触。 可是,之前那些是…… 「白天那些……应该是『军团』吧?」 只有在近距猎兵型靠近的那瞬间才会听到声音。战斗前辛所说的那番话也印证了这个假设。 『「军团」本身也是亡灵吧。随着帝国的灭亡,它们也失去了作为兵器的存在意义,失去了下令者,也失去了实现目标的必要,遵照无谓的遗命在世间徘徊……可说是亡国军队的亡灵。』 「……难不成你们每次都能事先察觉『军团』来袭也是因为……?」 『嗯,因为我听得见声音。只要它们稍微靠近一点,就算我已经睡着了,还是能够察觉。』 「请你先等一下……!」 蕾娜痛苦地闷哼了声。虽然辛说得轻描淡写,但实际上绝对没有这么轻松。
只要靠近一点就能察觉?――他以为我不知道敌军最接近基地的驻扎据点有多远,而以这个距离为半径的范围中,又有多少「军团」出没吗? 宛如来自远方的人声嘈杂或枝叶摩擦声的亡灵之声。 同步率调到最低的知觉同步,只能接受到发言者的声音,以及触手可及的范围内的声音,或是大到足以震撼身躯的巨响罢了。 在蕾娜耳中细微到像是杂音的这些声音……在辛的耳中又是如何呢?以往和辛同步时经常能够听到的低语声,在他耳中又是怎样呢? 「上尉现在能听到多少声音呢?能够听到多远,听起来又是什么感觉……」 『精确的距离我并不清楚,但是我能够掌握整个共和国旧有国土上的「军团」动向……不过距离太远的话,就无法分辨群聚中的单一个体,只能以集团为单位来监控。』 这是超出常人想像的世界。 就算一个个都只有窃窃私语的程度,但是把各战线所有的「军团」加起来的话…… 他无时无刻都在听着这些声音,就连用来休息的睡眠时间也是。 「你不觉得……很难受吗?」 『已经习惯了。毕竟都过了这么久。』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对方没有回答,于是蕾娜又提出下一个问题: 「先前之所以能听见凯耶・谷家少尉的声音,是因为她……也变成那个……亡灵了吗?」 想要把这个字眼亲口说出来的时候,空虚的常识还是造成了一些妨碍。 接着是一段短暂的沉默。之后水声停歇,感觉到对方正在把湿答答的刘海往后拨。
『这场战争最多在两年内就会终结――共和国政府是如此预测的,对吧?』 「啊,是的……你怎么知道呢?」 虽然对于话题突然转变而感到困惑,她还是点点头回答。为了不让八六产生无谓的希望,这项情报并没有向处理终端公开才对。 『是赛欧从那位队长口中得知,而我则是从赛欧那里听说的……「军团」的中央处理装置在设计结构图时就已经设定好寿命上限,目前剩余的时间不到两年,没错吧?』 「……是的。」 「军团」的中央处理装置是由流体奈米机械模仿哺乳类的中枢神经系统构筑而成,所以能够达到媲美大型哺乳动物的处理能力,但是用来维持这项构造的结构图,却放入了无法变更的时限及删除程式。 『从赛欧那里听说之后,我才恍然大悟。因为,虽然我原本就能听见「军团」的声音,但也只能听见它们蠢蠢欲动的声响而已。但是从某个时期开始,就混入了人类的声音。当时我猜得到它们「做了什么」,却不明白「为何」要那么做。』 听着辛用对女性来说难以置信的粗暴手法擦干头发之后,又听见细微的衣物摩擦声。光从声音就能感觉得出来衣服的质地有多差。 『既然中央处理装置的结构图时日无多了,只要拿别的结构图来代替就好……而且能够拿来代替的东西,早就近在眼前了。』 「……该不会是……!」 『没错。就是在哺乳动物当中也特别发达的中枢神经系统――人类的大脑。』 蕾娜光是想像就快吐了。这种行为已然超越病态的境界,彻底践踏了人类的尊严。反观辛的声音,却还是那样平淡。 『正确来说,我想应该只是复制了人脑结构而已。毕竟要是直接拿来使用很快就会腐烂,而且阵亡的人多半尸骨无存,但完整到脑部足以使用的尸体又更为稀少了。
事实上,重复遇上有同样声音的「军团」是常有的事情。我想凯耶也不例外,大概还存在于战场上的某处吧。』 已经不在世上的少女叹息声,成了如音乐盒般无限循环的机械亡灵。 『所以,虽然称它们为亡灵,但是和一般人心目中的灵魂不一样。存在的残渣――或许这样形容会比较贴切。它们并不具备人类原本的意识,也无法进行构通,只是复制了死亡瞬间的脑部构造,导致死前的想法不断循环,寄宿在「军团」体内的亡灵罢了。』 「……黑羊。」 『是的。它们就是混在「军团【白羊】」之中,被亡灵附身的异端。虽然现在反而是黑羊占多数就是了。』 尽管从死亡的瞬间便开始腐败【劣化】,但仍旧是哺乳类中最为发达的人类大脑,想必能发挥出比「军团」原本的中央处理装置更高的处理能力。于是在失去结构图的威胁之下,将临终哀号纳入体内的异端黑羊日益增加。 辛的声音不知不觉浮现了对「军团」的怜悯之情。怜悯那些失去故国,失去战斗理由与存在意义,沦为捡拾腐肉却还是遵照遗命死战不休的机械亡灵。 『……我也稍微能够理解它们之所以不停攻击共和国【这里】的理由了。』 「咦?」 『因为它们是亡灵。理应消散却残存于这个世界,直到毁灭都无法回归安宁。我想,就是因为它们渴望回归,所以想带着眼前的亡灵一同回归,才会发动攻击吧。』 「亡灵……?」 那是指谁呢? 是指明明活着,却不被当成人类看待,从社会的角度来看与死者无异的八六吗? 『共和国在九年前不是早就死了吗……现在的共和国身上,难道还有半点符合五色旗建国精神的特质吗?』 他的语气明明如此平静。不,正因为如此,才更令人痛心。
自由、平等、博爱、正义与高洁。利用非正当的理由将族群分出高低,导致数百万人牺牲却毫无悔意的这个国家……早就没有资格拿任何一项建国精神来夸口了。 共和国已经死了。九年前,当大多数国民决定对同胞展开迫害时,等于就是亲手杀死了这个国家。 这个在老早之前便已死去,却毫无自觉苟存于世上,名为共和国的巨大亡灵所发出的声音,或许辛也能听得见呢。 发现蕾娜默默不语,不知该如何回话的样子,辛仍旧先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用着一如往常的平淡语调,仿佛只是在述说自己所知的事实。 『少校。这场战争是你们输了。』 他并不是说「我们」。 「……这是什么意思?」 『就像刚才所说,「军团」不会因为中央处理装置崩坏而停止机能。实际上就我所感知到的状况,「军团」的总数并未增加,也并未减少……可是八六呢?究竟还剩下多少?』 蕾娜没办法回答,因为她不知道答案。共和国并未对此进行统计调查。 『比我们小两三岁的人,恐怕就是最后一批了。因为自从实行强制收容政策以来,八六的人口便停止增长了,而在收容当时还是婴幼儿的人多半也已经死去。』 在收容当时已经成年的人,几乎都在开战后的两年内死光了。不但入伍的人都没有回来,被动员去建设铁幕的人,也在以过劳死为目标的恶劣劳动条件下,不出所料全数牺牲了。剩下的就只有完全派不上用场的高龄老人,或是重大伤病患者,而这些人也在这九年当中近乎死绝。 「……婴儿为什么会……」 『你认为在缺乏完善医疗的条件下,婴幼儿的死亡率有多高?……在我曾经待过的收容所,几乎没有几个婴儿能够撑过第一个冬天。其他收容所的状况想必相差无几。而活下来的小孩子,大多也都被卖掉了。
』 「卖掉?」 『没错。被部分的士兵和八六为了赚点小钱卖了。或许是直接被送去当「零件」了吧。』 蕾娜迟了一拍才理解这是什么意思,顿时脸色发青。 换言之,在共和国境内有一批口口声声说八六是猪的家伙,私底下却拿「猪」的小孩来取乐,或是偷偷移植「猪」的内脏才得以存活。 就这样,只有小孩活了下来。而他们也将会被分批送上战场,就快要消耗殆尽了。 『「军团」并未减少。可是八六很快就会灭绝了。届时,白系种【你们】有能力战斗吗?不知道战斗的方法,也没有任何人熟知战场,学会了把兵役和战争费用统统推给八六【其他人】负责的你们,这下子真的有办法挺身奋战吗?』 肯定不行吧――蕾娜听得出辛这一番话中的嘲讽。 他并不是在嘲笑迫害者的窘境是罪有应得。而是在嘲笑那群短视近利又故步自封,不愿正视现实且失去自保能力的生物有多么悲哀而已。 『既然不会有人自愿,就只能进行强制动员了。但在民主制度下,非得等到威胁近在眼前,才有可能推行这样的措施。可是到了那个时候,就来不及了……在事态变得无法挽救之前不能做出决断,是近代民主制度的缺点。』 蕾娜忍不住顺着辛的话去想像那个结局,又连忙甩甩头,赶走那不祥的画面。她之所以否定这个推测,不是因为她有反驳的根据,只是突然被打到痛处,下意识地不愿意接受将在数年后到来的灭亡。 「可――可是,实际上观测到的『军团』数量正在减少!和数年前相比几乎少了一半……」 『那是指待在可观测范围内的「军团」吧?从交战区深处到「军团」的势力范围当中,可是全天都笼罩在阻电扰乱型的电磁干扰之下,完全无法进行观测……的确,出现在前线的「军团」正在减少,但那只是因为没有出动的必要而已。
它们只是不断发动足以削减我方人数的小规模袭击,大多数的战力都在后方待命,而进行待命的数量也有逐渐增加的趋势。』 这种行动所显示的目的只有一个。 战力的温存与增强。放弃徒增消耗的持久战,企图以一波总攻击直接瓦解共和国的防卫线。 「『军团』怎么可能拥有能够做出这种战略性判断的智慧?」 『本来应该是没有的。而那就是你们的另一项败因。』 与狼狈至极的蕾娜正好相反,辛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 『虽说脑袋完好的尸体极少出现,可是在禁止回收尸体的战场上足足有数百万名死者。数量一旦多到这种程度,自然就有可能掳获尚未劣化的个体……对于人类而言,遇上无法攻陷的敌阵而选择加强战力,这种程度的判断其实不算太难吧?同样的,如果在「军团」当中,出现了思考能力与人类相当的个体呢?』 「……!」 黑羊。模仿人类脑部构造而成的「军团」。即使结构已经劣化,还是能够获得比原本中央处理装置更好的处理能力。 那么,要是它们拿到了刚死不久,还尚未劣化的脑髓呢? 『这样的「军团」被我们称为「牧羊人」。那是亡灵的指挥官,能够统领原本和唯命是从的士兵差不多的「军团」个体。过去我曾经遇上好几架,由它们所指挥的军队,和没有它们指挥的军队,差距之大不可同日而语。』 「请等一下。那并不是假设,而是实际存在的东西吗?难不成那个也――」 『我能够听得出来。因为身为指挥官机的它们声音十分清晰,就算混在群体中也能辨别。大约有数十架机体分布在各战线当中,而在这个第一战区的深处――同样也有一架。』 一瞬间,辛的声音变得幽暗而冰冷。
就和之前……没错,就和之前他说要寻找死去的哥哥时一样,宛如一把泛着寒光的利刃,散发着一股锋利而危险的癫狂气息。 蕾娜感到毛骨悚然。 共和国要灭亡了。因为自己的无谋与无耻。他们送入战场的数百万名八六,那些被榨干每一分价值,甚至还死无葬身之地的亡灵,反过来成了他们的绊脚石。 「可……可是……」 蕾娜突然想起一件事,连忙开口: 「那是……假设你们在几年后遭到全灭的话,才会发生的事情吧?」 辛不禁愣了一下。 『这么说也没错。』 「既然如此,只要在这之前把『军团』消灭掉,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只要有你们……只要有了能够看穿『军团』每一次袭击与所在位置的你以及先锋战队,也不是不可能实现的吧?」 只要有了能在几乎没有损害的状况下,不断击退「军团」最为猛烈攻势的他们在。 『倘若必要的人员、装备和时间足够,那的确是有可能。不过我觉得任何一场战争都是。』 「那么,就努力赢下去吧。我也会……」 ――和你们并肩作战。本来想要这么说,但蕾娜觉得太过傲慢了,便改口说道: 「我也会尽全力帮忙。无论是敌情分析或是制定作战计划,只要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总有一天,我会让其他战线也能像你们一样。」 只要能掌握详细的敌情,制定出通用的基本对应策略,对共和国而言是百利而无一害。用这样的理由,把方法推广到其他部队,应该不会太困难才是。 「诺赞上尉,你今年就服满役期了吧?所以你一定要赢到那时候……一定要活下来。我们一起努力吧。」 辛露出苦笑。语调略显柔和地说道: 『……说的也是呢。
』 中断了与蕾娜的同步之后,辛返回了熄灯后显得十分静谧的队舍卧室。 走进昏暗的卧室,就看见窗户上的玻璃在青色的满月光辉照耀下,映照出自己的镜像。 在战斗中也不曾脱下的天蓝色领巾,不至于连睡觉时也戴着。因为原本就打算冲完澡直接睡觉,所以身上只穿着内衣,把野战服随意披在肩上。领口空荡荡的,没看见那抹淡淡的天蓝色。 乍看之下十分削瘦,但长年在惨烈的战场上锻炼而成宛如一匹野豹的身躯,那条带着优美曲线的脖子上,有着一整圈的红色伤痕。 那是一道并不整齐,红得十分刺眼的瘀血伤疤。看起来也像是脖子曾经被扭断一次,又勉强缝合起来的痕迹。 辛悄悄抬起一只手,触摸镜像里自己脖子上的伤痕。 第一卷 间章 无头骑士Ⅱ 莱登遇见那个死神,是在入伍半年后分发到的战队里。 就在入伍后各自被分散到不同单位的最后一名友人也离开人世的隔天。 在入伍之前,他一直被人藏匿在八十五区内。 是个经营全住宿制私立学校的白系种的老妇人。 不管是她的学生还是附近的小孩,只要藏得下,她就会尽量把八六的小孩藏在学校宿舍里。 就这样来到第五年,在某人的告密下曝光后,迎来了护送的士兵。然而老妇人还是不愿放弃,拼命用良心和正义试图说服对方,却只换来了他们的嘲笑与怒骂。 用运输家畜的卡车载满了小孩子,士兵们毫无罪恶感地离去。就在卡车离去时,追在后头的老妇人拼了命大喊。 老妇人从未说过任何不雅的词汇。她的个性严谨又甘于清贫,每当莱登他们出于好奇或是好玩而把那种话说出口时,她就会如烈火般发怒。
当时,她激动到神情扭曲,流着泪水疯狂大叫: 「下地狱去吧,你们这些人渣!」 她在呐喊之后,趴在路上放声大哭的身影,莱登至今依然记忆犹新。 莱登相当不爽。因为那个拥有死神别称,和自己同龄的战队长,处事态度随便到令人难以置信。 不管是从来不让部队进行巡逻、一个人跑去可能有「军团」埋伏的废墟探索,甚至在雷达没有任何反应的状况下,发布出击命令。虽然他每一次都准确到让人发毛,但是看在莱登眼里,这些行为就和自杀没有两样。 他非常火大。 一起入伍的友人虽然全都死了,但他们到死为止都用尽全力在战斗。那位老妇人也是。冒着可能被射杀的风险,也要拼命保护莱登他们。 反观这家伙。不管是其他人死了,或是自己死了都无所谓的样子。 忍耐到了极限而出手,是在他入队的半个月后,为了始终被队长叫停的巡逻任务而起口角。 虽然脑袋还有点理智,考量到彼此体格的差距多少控制了点力道,但威力仍然足以将当时个子还很娇小的辛揍飞出去。莱登对着滚在地上满是尘埃的对手怒吼了声「别开玩笑了!」但那双红色眼眸依旧不见一丝动摇,十分沉稳地与自己对望。 「……没有向你说明,是我的错。」 对方一边吐出口中的血,一边站了起来。动作相当流畅,看来造成的伤害并没有想像中那么大。 「只是按照过去的经验,在没有实际听见之前,任谁都不会相信我说的话。所以我才不想浪费时间。」 「啊?你是在说什么鬼话?」 「过阵子就有机会告诉你了。还有……」 说到这里,辛就朝着莱登脸上猛力挥了一拳。 以矮小的身躯挥出扎实无比的一击,威力十分可观。
由于重心移动和力量的传递没有一丝一毫浪费,莱登就这么干净俐落地被击倒了,脑袋也有些发昏。 「挨打我就会打回去。我不会手下留情,如果你觉得那也没差,就来打一场吧。」 莱登想着这家伙是怎样,便拿出真本事揍了过去。 就结论来说,莱登输了。而且还是一面倒。比莱登在战场上多活了一年的辛,就是如此善于面对及使用暴力。 真是个讨人厌却有两把刷子的家伙――打完之后,他对辛的印象也稍稍改观。而在隔年听到这件插曲的赛欧,目瞪口呆地表示这又不是漫画情节,真是有够丢脸,但莱登觉得真正不了解的人是赛欧。不过身为当事人的辛居然也笑了,实在是搞不懂那个笨蛋到底在想什么。 「到时候你可一定要交代清楚啊。」在大打出手的隔天,莱登那张满是伤口的嘴巴,只挤出了这样的一句话。 而在下一次的战斗中,他听见了大批亡灵的凄厉惨叫。 为何不需要巡逻……为何辛能够具备超出年纪的沉稳?在那一战中,莱登似乎有了答案- 先锋战队的队舍在熄灯后便归于寂静。而在自己卧室的床上翻来覆去,始终睡不着的莱登,听见了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便起身查看。 望向门没关上的隔壁卧室,发现辛就站在昏暗的室内,那扇被月光映成蓝色的窗前。 「你刚才是不是在跟谁说话?」 莱登觉得刚才好像听到楼下的淋浴室和一旁的更衣室里,微微传来辛说话的声音。 只把视线转向莱登这边的辛,点点头回了声「是啊」。超龄的沉着,以及永不动摇的冷漠性格,让那双注视着莱登的红色眼眸,显得极为冷冽。 「是少校。刚才她跟我同步连结,就聊了一下。」 「……哦,她竟然主动联系啊。那位大小姐意外的有毅力啊。」 莱登有些佩服。
因为凡是听过「那个」的管制官,都没有一个人愿意再与辛进行同步。 探出领口的脖子没有半点遮掩,完全暴露在外。莱登的目光不由得停在那圈红色伤痕上。 宛如斩首伤口一样凄惨的那道伤痕,莱登曾经听辛解释过来龙去脉。他也知道,辛是因为这个才获得了听见亡灵之声的异能。 好个宁静的夜晚。至少对莱登来说是这样。 但是对辛来说……对于这个无意间得到了异能,听得见无数亡灵永不止息的呐喊声的这位同胞来说,这个夜晚想必还是充斥着令人难以想像的悲叹与哀号吧。 无时无刻听着这样的声音,怎么可能还保持正常人的感性。将自己的感性反覆破坏、削除,最后得到的结果,恐怕就是这位心若磐石,冷漠至极的死神吧。 死神望着莱登。用那双红色眼眸,用那双仿佛能冻结一切的血色眼眸望着。 莱登知道他的心不在这里,而是被遗落在遥远的战场彼方,被他所苦苦寻求的首级所囚禁。 「我要睡了。有话等明天再说吧。」 「……喔,抱歉啦。」 看莱登花了点功夫关上有点故障的门,听着他的脚步声返回隔壁房间,传出弹簧床吱嘎作响的声音后,辛依旧待在透过窗户玻璃照入室内的蓝色月光中,凝视战场的另一端,一动也不动。 静下心来仔细聆听,就能听见那有如星辰的耳语一般,弥漫在整片夜色之中,无数亡灵的声音。呻吟、惨叫、悲叹、哀号,以及意味不明的机械话语。专心致志地穿过这些声音,将注意力集中在离此处极为遥远的某个呼唤声上。 最后一次听见这个声音以人类的身分对自己说话,已经是八年前的事了。 不过和那时一样,还是同样的一句话。 每天晚上,只要听见这个声音就会醒来。这个声音从不允许自己忘记它的存在,哪怕只有一晚。
笼罩在身上的黑影。 试图绞碎、撕裂脖子的握力和重量。 近在咫尺,隔着眼镜俯视着自己,泛着憎恶的黑色眼瞳。 窒息带来的痛苦,以及甚至压过肉体上的痛苦,哥哥那震耳欲聋的怒吼声。 罪孽【SIN】。这就是你的名字。不觉得很适合你吗? 就是你的错。一切都是你的错。 同样的声音,也从遥远的彼方呼唤自己。从五年前那个人在东部战线一隅的废墟里死去时,就这样一直不断呼唤着自己。 伸手触摸冰冷的玻璃,明知对方听不到,辛却还是轻声呢喃: 「我马上就能去找你了――哥哥。」 第一卷 第五章 愿那该死的光荣归于先锋战队【Fucking glory to Spearhead squad 那天的战斗也出现了许多「黑羊」,因此在战斗结束后,蕾娜强忍着反胃的感觉,不敢大口呼吸。 依旧保持同步连接的另一端,突然响起可蕾娜的声音。在战斗结束后,本来以为处理终端们都纷纷切断同步了,但她似乎是特地留下来的。 『真的那么难受的话,明明可以放弃啊。』 语气十分随意。蕾娜也明白对方并不是出自于担心才这么说。 『就算你不在,我们也不会伤脑筋,没有管制也不会出什么问题。明明就是个摆设,在战斗中还得分担你的难受,会让我们分心,有够碍事。』 因为她说得完全正确,所以蕾娜也没办法生气。虽然对方这样看待自己,却愿意特地找自己说话,还是让她很开心。 随后,她突然想到一件事,开口问道: 「那你和其他人都不觉得难受吗……?」 可蕾娜他们就算难受也不能切断同步。
因为无论敌方藏在哪里、数量有多少,辛那份都能正确锁定位置,也不会遭受欺瞒的索敌能力,在实战上是最为贵重的恩赐。 可蕾娜似乎耸了耸肩答道: 『没什么。反正已经习惯了,而且就算辛不在,我们这些处理终端也早就不知道听了多少次临死前的惨叫。』 相对于淡漠的语调,可蕾娜的感情却很明显起了波动。那不是恐惧,而是更加深邃沉重的愤怒、遗憾与悔恨。 『连同机体一起被炸碎,才是最好的死法。像是手脚被轰飞、脸被削了大半、全身烧得体无完肤、肚破肠流、痛到忍不住大哭等等,同伴在煎熬中死去的惨状,我早就不知看过多少次了。相较之下,那些早就死透的家伙所发出的声音,根本不算什么。』 然而,她说起话来却像在强忍着痛苦,像在强忍着泪水一般。 蕾娜感觉得出来,那位身处于遥远战场上的少女,现在正紧紧抿着双唇。仿佛还能听见她咬紧牙关的声音。 『第一战区【这里】也是一样……不管是谁死了,对我们来说也早就见怪不怪。』 「……嗯。」 当初共有二十四人的战队员,到了昨天又失去了一人,现在已经减少到剩十三人而已。 那台再也没有机会修好的收音机,被莱登放进自动工厂的回收炉里了。 等到队员们照老样子来到房间里集合后,蕾娜也在同样的时间照老样子连上了同步。听见她说了声晚安后,莱登就回应道: 「收讯良好,少校……只剩下我们这些臭男人,真是抱歉啊。」 蕾娜似乎愣了一下。 这也难怪,毕竟每天晚上总是第一个回应她的人,不是莱登而是辛。 『……请问,诺赞上尉怎么了吗?』 只见赛欧抱着素描簿,哼了一声后说: 「米利杰少校,你真的很麻烦耶。
你明明知道我们的阶级只是摆着好看的吧?」 战队长的阶级是上尉,然后从副队长、小队长往下层层降阶,于是小队员的阶级就降到了准尉。由于这只是为了让战队内的指挥系统更加明确,才会如此统一规定,因此并未给予他们相应的权限、待遇和给付。而这支队伍的处理终端全都是在之前的战队中担任队长或副队长的「代号者」,所以大半成员反而都是从原本的上尉或中尉「降格」成少尉或准尉。 但蕾娜的回答却相当果决。 总觉得她最近越来越大胆了啊,莱登玩味地想着。 『修迦中尉还有利迦中尉也称我为少校吧。我只是用同样的方式来称呼,有什么不对吗?』 「……的确是呢。」 听到她如此干脆,赛欧也露出苦笑。 虽然她曾告诉大家,叫她蕾娜就好,但是还是没有人改口。蕾娜自己也知道彼此之间有一层隔阂,所以她也用公事公办的语气称呼大家。 虽然时常交谈,却不是能够直呼姓名的关系。只是表面上相处和谐,但迫害者和受害者始终不可能站在一起,这是双方默认的事实。 『……那么,诺赞上尉呢?该不会是在今天的战斗中发生了什么――』 「喔喔,不是。」 莱登忽然望向连接隔壁房间的那面墙。 在此集合的人,除了可蕾娜和安琪之外,都是每晚会出现的成员,而大家也都各自做着喜欢的事,只不过,这里不是辛的房间,而是莱登的房间。 隔着一面薄薄墙壁的辛的房间,安静到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他只是在睡觉而已。因为太累了。」 在吃晚饭的时候,辛就已经在恍神了。当莱登完成值日的收拾工作,偷看了一下状况时,就发现辛已经倒在床上。
莱登把一脸不满还喵喵叫个不停的小猫拎在手上,顺便帮辛盖上被子,之后就再也没有听到任何动静,所以他应该会一路睡到早上吧。 在认识他的这三年里,偶尔会发生这种状况。虽然当事人总是说自己早就习惯了,但是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得接受「军团」从远方传来的疲劳轰炸,负担还是不容小觑吧。 因为在调到最低的同步率下,透过同步接收到的声音,和当事人实际听见的声音并不一样,所以莱登他们完全不知道辛究竟活在怎样的世界之中。不过,辛曾经有一次把同步率调高到极限,而与他同步的那位管制官随后就自杀了。那家伙是个喜欢用很乱来的命令和错误的情报,害处理终端白白送死的人渣。他也真的把队上毫无经验的菜鸟给害死了,就连辛也忍不住抱怨那家伙又吵又碍事。于是在下一次的战斗中,辛切断了与所有队员的同步,只和那家伙单独进行连接,结果那家伙就再也没有与他们进行同步了。后来听宪兵说,那家伙已经自杀了。 辛不但生活在充斥着那种声音的世界里,而且最近的先锋战队又是状况连连。 『……连上尉都这样了,各位的负担的确都变重了呢……再这样继续下去,也只会不断造成伤亡……』 「……是啊。」 对于蕾娜的感概,莱登简短地表示同意。不只是辛,战队所有成员的疲劳程度在这阵子的战斗中,都达到了十分严重的程度。 从成立之初开始计算,先锋战队已经阵亡了多达十一名队员,接近编制人数的一半。按照正常军队的标准,损害程度足以认定为全灭,早该进行再度编成了。由于「军团」来袭的次数和兵力都没有改变,也让每个人的负担都增加。敌军数量超过可应对的范围,疲劳导致判断失误,人手不足带来的影响,进一步又造成更多伤亡,这就是当下面临的处境。 然而就连在最初两个月内战死的九条等三名缺额都还没得到补充。
蕾娜似乎不甘心地紧咬着下唇,语气也跟着强硬起来。 『关于人员补充,我会尽量想办法,让人员优先送来这里。』 看见悠人往这里瞥了一眼,莱登从鼻子呼了口气说: 「喔……说的也是啊。」 『这个部队是最重要据点的防卫战力,有权优先接受补充。在许可下来之前,我也会向其他部队申请支援……所以,请大家再稍微忍耐一下。』 「……嗯。」 莱登暧昧地点点头。在余光中看见了悠人和赛欧对着自己耸耸肩。 「……呐,安琪。我问你喔。」 待在淋浴间里的,只有可蕾娜和安琪两个人。 安琪正在仔细地清洗那头银色长发,而可蕾娜淋着不算热的热水,向她这样开口。 「怎么了?」 「我只是觉得,是不是该和那个女人讲清楚了?」 安琪不知为何却用似乎很开心的眼神望着她。 「你在担心少校?」 「才……!」 可蕾娜连忙摇头。怎么会突然说出这么奇怪的话啊! 「才没有呢!为什么我要担心那个女人啊!……我只是觉得,因为那家伙并不害怕辛,所以稍微关照她一下也没差吧,只是这样而已。」 她嘟着嘴巴,又继续碎碎念下去。 ――虽然讨人厌,虽然嘴上老挂着那些让人想吐的梦话,但她没有把我们最重视的同伴当成怪物看待,光是这一点,我觉得就算认可她也是可以啦。 「不管是辛、莱登还是大家都隐瞒不说呢……只要把真相说出来,那个女人就再也不会跟我们联络了吧,这样对我们双方都比较好不是吗?」 「也是呢……我记得以前凯耶也曾经讲过类似的话……」 ――因为你并不是个坏人。
还是别和我们扯上关系比较好。 「可是我觉得呀,就是因为这样,辛和莱登才不愿意向她坦白吧。他们大概是觉得,讲出来一样也会对她造成伤害。」 「……」 凯耶已经不在了。 每次淋浴时总是很在意自己娇小又毫无起伏的身体,经常被其他女性队员取笑。而那个如猫一般优雅的少女,以及聊起不能被男生听到的话题时,总是起哄得很厉害的其他人也是,统统都不在了。 现在只剩下两个人。原本总共有六名的女性队员,除了可蕾娜和安琪之外,全都阵亡了。 这时,可蕾娜忽然察觉有异,抬头望向安琪。 「呐,安琪。」 「怎么了?」 「……没关系吗?」 正在清洗头发的手停住了,安琪却只是耸耸肩。 分明认识了一年以上,但却是可蕾娜第一次与安琪一起使用淋浴间。过去不管是在谁面前,就连在同为女性的队员面前,安琪也从未脱下衣服,让肌肤暴露在外。 「嗯。因为现在已经无所谓了。都只剩我们两个人了,好像也没什么好藏的呢。」 白皙裸身从水幕底下展露在可蕾娜面前。虽然两人身上都同样有着新旧不一的伤疤,可是安琪的背上却多了好几处不见褪色,也不像是战斗造成的伤痕。 从长发的缝隙中,露出了像是文字的伤疤。可蕾娜连忙移开目光,但是「妓女的女儿」这几个字样,仍停留在她的脑海中。安琪有着浓厚的白系种血统,然而,双亲之中有一支远祖是天青种的血脉。 「……戴亚他啊,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猛夸我头发很漂亮。他明知道我留长发只是为了遮掩,但还是开口问我,是因为头发很漂亮才留长的吗?」 安琪试图让声音保持平静,但才说到一半,还是渐渐变得沙哑。
她勉强勾起微笑的淡色双唇,像是别种生物般地颤抖起来。 「就连这样的戴亚也不在了。那我还有什么好在意的呢……」 说着说着,可蕾娜以为安琪哭了,但是她并没有哭。当安琪拨开湿透的刘海望向可蕾娜时,那张柔和的脸蛋又露出了如往常般的和煦笑容。 「可蕾娜才是呢,不说出口也没关系吗?」 安琪并未讲明是要对谁说,又是要说什么,但两人都心知肚明。 可蕾娜悄悄垂下眼帘。 「……嗯。因为我觉得,我大概没有资格这么做吧。」 刚被分派到他的部队时,可蕾娜其实很害怕。 因为一直以来听过不少传闻。关于那个掌控东部战线最前线的红眼无头「死神」的传闻。 由于「代号者」都是踩着同伴的尸体,吸着战友的鲜血才得以存活的人,所以他们的别称多少带有恶名昭彰的意思。然而,就辛的代号可说是最为独树一格的存在。 送葬者。比任何人更接近死亡,却唯独自己得以幸免,一次又一次为其他人送葬,是战场上最为可靠,也是最为人忌惮,与「死神」同义的称号。 听说他先前待过的战队,除了跟随他的「狼人」以外全数阵亡了。不知道是他真的像那个别名一样能够招来死亡,还是说,其实他是拿战友挡枪才能活到现在的。 可蕾娜后来才知道,辛自从第一次被分发到部队开始,就始终不曾调离激战区。 在不知第几次的作战之后。 一位同袍从腹部以下全被自走型地雷炸掉了。 眼看着他迟迟未死而痛苦挣扎,但是却没有任何人敢上前做点什么。 只有辛一个人,静静走到他身旁蹲下。同时伸手制止了也想上前的莱登。 呆立在原地的可蕾娜,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拔出随身的手枪。
那是大家都会随身携带,用来自卫,也是在事有万一的时候用来自尽的武器。 那时候她才明白手枪还有另一个用途。 『虽然我知道很困难,但请你试着回想一下美好的回忆吧。』 于是走到生命尽头的那位同袍露出微笑。『喂……』他努力地挤出声音。 『说好喽……你也会……带着我一起上路吧……?』 『嗯。』 辛任由对方满是鲜血与内脏碎片的手,触碰着自己的脸颊,连眉头也不皱一下。可蕾娜觉得,那是世界上最为美丽而神圣的光景。 他是我们的死神。偶尔会听到莱登,以及共事了一段时间的战友这么说。此时可蕾娜终于明白原因了。 因为他会带着大家一起上路。带着死去战友的名字,带着他们的心,绝不会舍弃任何一人,直到抵达最后的终点。 每天在战场上打滚的处理终端,对于未来茫然无知,死后也不会有坟墓,存在遭到遗忘乃是他们的宿命。而辛的行为,就是最为难能可贵的一种救赎。 可蕾娜打从心底焦躁起来。 一想到哪天死了,还有人会带着自己上路就很开心,就再也不会害怕了。她也是从那时开始,把原本就颇为擅长的枪枝技术磨练得更为精湛。因为她已经下定决心,要是下次又非得做这种事的时候,她会亲自动手。就算自己早晚会死,至少为他分担一些也好,想要与他一同奋战。 可是。 可蕾娜关上莲蓬头,仰起头来。她知道,那个人并不会是自己。只要还待在战场上,自己就绝对不可能踏出那一步。 他们心目中的死神,将会把共同奋战的战友,将那些人的心,一同带往最后的终点。 可是,他的心又能寄托在谁身上呢……?- 「喂,八六。这个也是。
」 生产机械和自动工厂都无法生产的物品,就要从墙壁对面空运过来,因此每个月都固定会前去领取一次空运补给。 正在对照清单和货柜有无误差的辛,听见运输队员目中无人的声音,抬起头来。 对方还带着两名手持突击步枪的士兵,似乎想作为威吓之用。这位穿上军服仍然显得有些寒酸的军官用下巴比了比旁边。辛没有把对方的威胁放在心上,因为后面的士兵连步枪的保险也没开,子弹也没上膛。三个人站的位置都太靠近了,只要辛有那个念头,随时都能抢在开枪前制服所有人。虽然他也没这么无聊就是了。 「这是管制官【你的主人】送来的。据说是你们申请的特殊弹头。真是够了,区区的畜牲也敢劳烦人类多费工夫……」 军官的身后是一座看起来很坚固的防爆货柜,大量封条和显示内容为弹药的标志,让货柜格外显眼。 然而,辛却皱着眉头,心里有些不解。因为他不记得自己有申请过这种东西。 望着默默不语的辛,军官突然露出猥琐的笑容。虽然在八六当中有很多搞不清楚自己只是家畜,反抗性十足的蠢货,但是这家伙倒是挺安分的。看来不管说什么,他都不会咬人。 「你们的主人是个女的吧?喂,你是用了什么方法迷住她的啊?不过是个不谙世事的大小姐,想必光靠嘴上功夫就能轻松『取悦』她了吧?」 辛突然转头盯着军官说道: 「那么,就让我和尊夫人实际演练一次如何?想必她在夜晚也闲来无事吧。」 「你这家伙……!」 军官瞬间勃然大怒,但一见到辛的眼神就浑身发寒。那双红色眼眸依旧保持往常的静谧,也没有任何慑人的气息,但是只敢躲在围栏中苟且偷生的家猪,怎么可能与生存在战场上的野兽相抗衡。辛直接从冻结在原地的军官身边走了过去,站到货柜一旁。
清单上头的确写着这个货柜的编号,寄件单上也有这几个月来已经看得很熟悉的蕾娜的签名。 辛注意到底下有一行文字,不知是试写还是用来备忘的。 「月光宫……?」 稍微思索了一会儿,辛这才想起某件事情,微微瞪大了双眼- 所谓的宴会呢,就是一种社交场所,也就是以扩展人脉、利益交换和收集情报的集会。 当然,交流的话题不外乎是艺术、音乐或哲学等等,尽是些看似高尚却毫无营养的内容。虽然蕾娜早有心理准备,但无聊的东西就是无聊。 从光辉绚烂的繁星宫大宴会厅,以及塞满了整个空间的欲望集合中抽身而出,蕾娜逃到了沐浴在星光之下的露台,一个人静静地喘口气。 她原本就不喜欢参加宴会,再加上她这个年纪总是会碰上敏感的话题,而且以此为目的接近自己的男性越来越多,让她心情更为郁闷。米利杰家原为贵族,现在又是资产家。无论是地位或财产,都会引来大批的追求者。 不过,今天倒是没有什么好事之人过来打扰蕾娜。 黑色的丝质晚礼服并未违背服装礼仪,但是配上黑色宝石与白色花饰后,俨然就是参加丧事才作的打扮。再加上她连一杯饮品也不拿,摆明要作壁上观的模样,除了不时会有尴尬的目光投注在她身上外,会场中的权贵名媛都选择视若无睹。除了目瞪口呆的阿涅塔和一脸为难的卡尔修塔尔有跑来和她说了几句话之外,就只有一些颈部以上全是装饰(就比喻上和物理层面上都是)的妇人会过来和她说句「好漂亮的颈链呀」,这样夸赞着蕾娜戴在脖子上的同步装置而已。 虽然这么做的确很失礼,但她真的连半点参与的意愿都没有。 不愿正视现实,只是待在狭小的世界中,为了酒色财权你争我夺,实在太过空虚,也太过愚蠢了。
过去已经不知道让多少处理终端战死沙场,而今后更是…… 这时,同步装置忽然启动了。 『……少校?』 「诺赞上尉……出了什么事吗?」 蕾娜立即伸出一只手,按住同步装置小声回应。这个时段的战斗应该不归他们负责才对,该不会碰上了连第二战队以下的所有战力都无法应付的大军吧…… 但是辛的声音却不见一丝紧张。 『只是因为少校没有在平常的时间连接同步,所以就由我这边主动联系了,请问是不是碰到了什么问题?要是现在不方便的话,我改天再……』 「没关系,请问有什么事呢?」 这么说来,的确到了平时与先锋战队的大家聊天的时间呢。于是蕾娜便像是在讲电话一样,转身背对着宴会会场,将身体面向在新月底下显得有些幽暗的庭园,一边如此询问。 『是为了通知少校,「特殊弹头」已经送达了。』 一轮巨大的火焰之花,绽放在只有星光闪烁的漆黑夜空中。 焰色反应造成的鲜艳色彩在空中迸散,片刻之后便化为虚幻的雪花,洒落而下。咚!另一道直上天际的流星,伴随着爆炸声从旁飞过,在夜空中绽开另一朵花。 随着每一次发射而掀起的欢呼宛如孩童般纯真,因为几乎所有在场人,顶多只在小时候见过烟火,所以也是无可厚非。现场只见一双双被烟火照亮的着迷目光,以及一道道在绽放的刹那手舞足蹈的影子。 在基地周围施放烟火,难免会引发各种问题,所以基地的主要成员就一起移师到废弃的足球场。在杂草取代了草坪的球场上,队员和整备人员随意坐在四处,而球场外围还能看见待命中的「破坏神」的机影。 载着整备人员的菲多手脚俐落地设置好发射筒,拿切割金属用的喷枪代替打火机,将导火线一一点燃。
站在待机中的「破坏神」身旁,辛抬头看着又一朵打上天空的火花。 「――谢谢你送来的烟火。」 感觉同步率比平时稍微高了一点。蕾娜能够微微听见其他队员们的欢呼。 发现辛是为了让自己听到这些,才改变设定之后,蕾娜也开心了起来。 「因为是革命祭嘛。以前上尉不是也和哥哥及父母亲一起看过吗?我想,其他人一定也曾和家人一起欢度过这个节庆。」 就在不久前,蕾娜把这个时期才会大量上市的高空烟火送往前线。她拿了稍微有点高级的酒塞给后勤部的行政人员,才有办法把烟火装进货柜,还用上了伪造的标签。毕竟是要用运输机运送的可燃物品,所以干脆当成必须装进防爆货柜的弹药来处理了。 以前总觉得贿赂是件可耻的事,不过一旦碰上像这次一样必须走后门的事情时,又是个不可或缺的系统,让蕾娜觉得学到了不少。 『印象中,这是革命祭的传统呢……少校那边也看得到总统府上空的烟火吗?』 「我看看……」 蕾娜在露台上移动,望向总统府的方位。似乎正好赶上开头的样子。随着大音量的共和国国歌响起,巨大的五色花朵也将夜空染上色彩。 独自一人抬头欣赏凝聚工匠技术的火焰艺术,让蕾娜有些感伤地微微一笑。 「看得到喔。不过,天空还是太亮了。」 街道上的宴会与狂欢产生的光害过于严重。为求便利而毫无节制的浪费,代价就是都市的空气遭到污染。因此,理应彰显共和国国威的璀璨烟火,也显得十分黯淡。 但老实说,无论是在宴会会场内的宾客,或是在大马路上狂欢的人们,其实根本就没有半个人抬头欣赏烟火。由能工巧匠精心打造的烟火,想必远比市售的高空烟火更为精彩,然而在场却没有任何人认为这场烟火有多么珍贵。
「上尉那边的烟火肯定很漂亮吧。不但没有光害,空气也一定很干净。」 没有光害的夜空、澄净的空气,再加上专注欣赏的观众。在战场一隅绽放的烟火,一定很美丽。 我也好想跟你们一起看――蕾娜好不容易才把这句话吞了回去。因为这是一句不能说出口的话语。虽然蕾娜想要的话,随时都能飞过去,可是辛他们就不一样了,他们并不是心甘情愿待在战场的,而且蕾娜也不可能把他们带回来。「一起」只不过是一时的错觉罢了,所以这样的念头,甚至连想都不该去想。 于是她改口这么说: 「总有一天,大家一起来看第一区的烟火吧。一定会看到笑出来呢。」 另一端的辛似乎露出苦笑。 『我不记得有这么糟糕啊。』 「那就请你亲自过来确认吧。等到战争结束之后,等你退伍之后,跟大家一起过来。」 蕾娜想起一些事,声音变得有些低沉。她想到戴亚,以及这段时间以来死去的六个人。 「真希望伊尔玛少尉他们也能看到呢……对不起,我又来了。不该挑这时候说这些呢。」 『不会。毕竟这是我们第一次用礼炮吊祭,戴亚他们肯定也会觉得很高兴。那些家伙最讨厌的就是哭哭啼啼的事了。』 不过奇诺他们就真的只是在玩而已了。辛又如此补充了一句。感觉他似乎笑了,传递过来的感情波动也比往常稍微大了点,看来他也不是完全麻木不仁呢。 『而且,刚才安琪终于哭了。她总是喜欢独自承担压力,所以这真的得要感谢你才行。』 「……」 戴亚和安琪以前总是很亲密,让人觉得他们就像是老夫老妻一样。 「艾玛准尉想必难以忘怀吧……」 『这点大家都是一样的。就像少校也一直没有忘记我的哥哥一样。
』 辛犹豫了一会儿,才继续说了下去: 『其实我也觉得很高兴……因为我几乎不记得哥哥的任何事情了。』 语调中有些动摇的这番话,让蕾娜感到不可置信。 这次她第一次听到辛用这样的语气表露自己的心情。 「……诺赞上尉。」 『能不能也请少校不要忘记我们呢?』 辛大概只是想开个玩笑吧。事实上,他的语调听起来也只是在说笑。 可是,知觉同步的同步率调得比平常还高了一点。真的只有高了一点点而已。 却还是把藏在这番话中的小小期盼,传达到了蕾娜的心里。 能不能不要忘记我们? 在我们死了之后,只要记在心里一小段时间就好。 蕾娜缓缓闭上眼睛。 无论实力有多么强大,无论从多少次战斗中存活下来。 对他们来说,死亡依旧是如此靠近。 「那是当然……可是……」 她吸了一口气,果断地表达自己的心意。因为那是自己的――是先锋战队管制官芙拉蒂蕾娜・米利杰的职责。 「在这之前,我不会让你们死去。不会再让任何人死去。」 然而,另一方面。 无论蕾娜提出多少次兵员补充,无论她陈情了多少遍。 先锋战队依旧没有得到半个补充兵员- 那一天的出击,死了四个人。 只不过是很平常的任务,内容是袭击「军团」的前进阵地。这是为了大部队进军所准备的中继据点。但实际上,那是个陷阱。乍看之下毫无防备,但敌军都在周围埋伏。 不过辛还是老样子,早就掌握了埋伏位置和敌军数量,让部队避开敌方埋伏的正面,绕到侧面发动突袭。
敌方不知为何没有布署阻电扰乱型,蕾娜在雷达荧幕上也找不到额外的敌踪,但就在即将遇敌之际,包含辛在内有好几个人都觉得不对劲。「感觉不太妙啊。」莱登这句暧昧的呢喃,恐怕也是他们几人共通的感觉。这或许才是他们能够一路存活至今最大的理由吧。 足以媲美听取亡灵之声的搜敌能力,或许,可以称之为战士的嗅觉。 这时雷达突然警铃大作,从高空斜斜落下的炮击,也在同一时间落地。 从头到尾没有放松警戒,能在无意识下立即应对各种状况的人,成为了幸存者。慢了一步回避的「狮鹫【智世机】」遭到直击粉碎;运气不佳,刚好待在炮弹落点附近的「法夫纳【奇诺机】」则是被碎片击沉。除此之外的全体友机都被猛烈的冲击波吹飞,不是翻倒在地,就是暂时失去平衡,这时却又迎来第二、第三波炮击,沐浴在强烈的轰炸之中。 辅助电脑推算发射位置在东北东方向一二公里处。是以往从未观测到的超长距离炮击,而且弹速快到不像话。推测初速超过了秒速四千公尺,轻松超越火炮的极限值。 就连埋伏的敌机也是为了将先锋战队留在炮击范围内的弃子。从侧面展开的奇袭也在敌方的计算之中。如此精致而冷酷的战术,是以往的「军团」所无法比拟的。 要是辛没有及时锁定并歼灭确认着弹状况的前进观测机,要不是新型长距离炮可能出了问题,在大约十波炮击后就突然停歇的话,就算是身为精锐的他们也难以撤退,甚至可能会全军覆没。 甩开追击之后,最终的损失达到四机。智世、奇诺、托马和库洛托宣告阵亡。 剩余的「破坏神」仅有九机。 终于连编制的一半都不到了。先锋战队的队员只剩下个位数―― 「我……」 蕾娜在颤栗之中,努力找寻该说出口的话语。 口干舌燥。
不祥的想像和某种预感让她胆战心惊。这让她越说越激动。 「我现在就让他们把补充许可批下来。让他们今天就立刻批准。这实在太奇怪了――!」 先锋战队从很久以前就陷入机能不全的状态了。 兵员不足,因此也得不到足够的休养,必须向周边部队申请支援或代为出击,才勉强能维持防卫线。军方高层明明也很清楚他们的现状才是,却始终没有任何作为。支援和代为出击的申请都是一下子就通过了,却只有缺额补充的申请一直被打回票。她甚至厚着脸皮向卡尔修塔尔苦苦哀求,但就算透过身为准将的他提出申请,也得不到半个补充名额。 辛只是说了短短的一句: 『少校。』 「我再去找准将好好谈一次。还是不行的话,无论用什么手段――」 『米利杰少校。』 辛又加重语气呼唤了一声,蕾娜才闭上嘴巴。 『我们所有人都不在意。』 『……是啊。』 莱登代表其他人表示同意。而剩下的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重的沉默。 「……你在说什么……?」 『少校,已经够了。不管你再怎么努力,都是徒劳无功。』 「诺赞上尉,这是怎么回……」 『不会有兵源补充过来的。一个人也不会有。』 「……咦?」 接着,辛平静地如实以告。 将任何人都知道,却始终没有告诉过蕾娜的真相说了出来。 『我们将会全军覆没。这个部队就是为此而准备的处刑场。』 第一卷 间章 无头骑士Ⅲ 在懂事以前,自己就能听见母亲、哥哥和周遭人的「声音」。这些不是说话声的声音,总是非常非常温柔。
所以那个时候,自己才会找上一个错误的对象撒娇。那应该就是一切的元凶吧。 父亲在从军后不久便战死了,接着母亲也上了战场,就只剩下辛和哥哥两个人,待在建立于强制收容所一角的教会,被那里的神父扶养长大。 辛所在的强制收容所是把当地原有村落铲平后建造而成,那个神父也是原本就待在这个村子里。虽然他是月白种,却强烈反对八六的强制收容政策,不愿前往八十五区避难,也拒绝了教会发来的调令,独自一人留在强制收容所的铁丝网中。 由于他属于白系种,被大部分八六排挤,却和辛的双亲交情不错。所以在两人上战场后,就由他负责照顾留下来的这对兄弟。 要是当时神父没有伸出援手,哥哥和辛或许就没机会活下去了。在强制收容所中,许多人都对白系种制定强制收容政策,或是帝国挑起战端等等,造成他们无端遭逢厄运的元凶感到忿忿不平。因此,拥有浓厚帝国贵种血统的两人,要是没有神父的庇护,很容易就会成为众人发泄不满的对象。 在辛即将满八岁的时候,在那个接获母亲战死通知的夜晚。 当时辛还不太能理解双亲战死代表了什么。 因为距离太远所以无法交流,但辛还是能够明确感受到父母亲的「声音」。当他发觉声音突然消失的那一天,就寄来了一张纸。就算告诉辛那代表两人的死,可是这样的话语还是缺乏真实性。既没有在临终前随侍在侧,也没有亲眼看到遗骸,单单听见「死」这个字眼,对于一个还不懂死亡是什么的幼童来说,还是没办法体会死亡带来的巨大丧失感,也不能明白自己失去了再也无法找回的重要存在。 在感到悲痛之前,心里反而先产生了疑惑。因为就算大人告诉他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他们再也回不来,他还是无法理解这是怎么回事。 要听神父和哥哥的话,要做个乖孩子喔。
出发那天早上,笑着这样摸了自己的头的妈妈,为什么再也回不来了?他怎么想也想不出答案。 所以,他才想跑去问哥哥。 比自己大十岁的雷,是个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哥哥。他总是会保护自己,总是小心呵护着自己。 所以只要去问他,这个疑惑也就会得到解答吧。 雷待在分配到的房间中,室内没有开灯,就这样伫立在月光下。看着哥哥背对着房门,那宽厚无比的背影,辛轻轻地开口说: 「哥哥。」 雷缓缓转过头来。黑色的双眸因流泪而泛红。由于脑中完全被悲愤和哀痛所占据,让他的情绪如暴风雨般猛烈,但眼神却是前所未有的空洞,让辛觉得有点害怕。 「哥哥。我问你喔,妈妈呢?」 辛感觉到那双黑色眼眸似乎冻结了。 看到他就在眼前,听到他心中的悲叹,可是辛还是继续开口。忍不住继续说下去。 「妈妈不会再回来了吗?为什么?……为什么死掉了呢?」 好像有某种东西突然断裂一样,沉默降临。 那双仿佛冻结了一般,十分茫然的黑色眼眸,突然涌出如岩浆一般的狂热。当辛看到这一幕的瞬间,突然就被一股怪力抓住脖子,整个人被撞倒在木制地板上。 「喀……!」 肺部受到撞击,挤出体外的空气被绞住脖子的那股可怕力量所阻挡,无法回到体内。在缺氧的情况下,视野很快就陷入黑暗。在臂力与体重的双重压迫下,感觉脖子好像就要被捏碎,或是被撕裂开来。压迫的力道就是如此恐怖。 在至近距离下,雷俯视着自己的那双黑色眼眸。 泛着激昂与憎恶的光辉。 「――都是你的错。」 从快要咬碎的牙关之中,硬是挤出一道低吼般的声音。
「都是因为有你在,妈妈才会上战场。妈妈会死都是你的错。是你杀了妈妈!」 要是没有你…… 辛听见了哥哥的「声音」,甚至盖过了雷鸣般的怒吼。那道声音宛如熊熊烈火,宛如一把利刃,由于源自于思维本身,所以毫无任何遮掩,赤裸裸地展露在辛的面前。 要是没有你就好了。要是你根本没有出生就好了。现在还不迟,我要让你从这世上消失。 去死。 「罪孽【SIN】。这就是你的名字。不觉得很适合你吗?都是你的错,一切都是你的错!妈妈死了,我也快要死了,这些全都是你犯下的罪孽!」 好可怕。不管是哥哥的怒吼声,还是哥哥的「声音【憎恨】」。 可是他却动弹不得,无法捂起耳朵,让自己听不到那个「声音」。 所以辛逃到「那里」了。逃往心底深处,比灵魂深处更深的最深处,也是双亲消失的所在。 意识顿时中断,一切都消逝在黑暗之中。 醒来之后,辛发现自己就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了,只有神父一个人陪在身旁。「已经没事喽。」神父是这么说的。而且也没有看到哥哥。虽然对方还留在教会,但在那之后,辛也只有再见过他一次而已。 就在那段时间,雷办理了从军的手续,几天后便离开了教堂。 辛被神父拉着,躲在他背后悄悄探头,目送雷离去。 哥哥没有看他一眼,也没有对他说一句话。当时哥哥的侧脸看起来似乎还在生气,所以辛不敢开口,深怕哥哥又会对他发怒。结果直到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半句话。 从那天之后,本来随时都能感受到的哥哥的「声音」,就再也听不见了。虽然辛好几次鼓起勇气试着呼唤,但哥哥从来没有回应过。不久之后他终于明白了,哥哥不愿原谅自己……而自己也没有资格获得原谅。
脖子上的伤疤还是保持在当初的模样,不曾褪色,也不曾消散。从那时候开始,辛就发现自己常常听见一种来自远方,十分奇妙的声音。 他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但是听得出来对方试图想表达些什么。 后来,在混入了人的声音之后也是如此。虽然听起来像是坏掉的录音机一样,不断重复同样的话,但是他听得出来那些声音都在哀叹,都在寻求同样的东西。 无论神父或是其他人都听不见的声音究竟是什么,辛也自然而然想通了。 自己大概在那个时候就被哥哥杀了。是真的被杀死了。 所以他听得到和自己同样存在的声音。也就是死了之后却没有消失,依旧留在人世的亡灵。 某天,辛从时时在耳边响起的众多亡灵哀叹声中,听见了哥哥的声音。 这一道不断从遥远的彼方呼唤着他的声音,让他明白哥哥已经死了。 就在那一天,辛办理了从军的手续。 第一卷 第六章 至少作为一个人【Fiat justitia ruat caelum】 「你――」 一瞬间,她无法理解辛所说的话。 全军覆没?为此而准备的处刑场? 「你是在……说什么……」 这时,蕾娜猛然惊觉。 六年前自己遇见的雷是八六,也是处理终端。 八六为了让自己和所有的家人重新拿回公民权,才会自愿前往绝望的战场。 既然如此,辛身为雷的弟弟――在雷选择从军后,就该恢复共和国公民身分的辛,现在为何会以处理终端的身分,以八六的身分待在战场上? 其他处理终端也一样。
既然每年都有数万名新兵被送上战场,那么这几万人的双亲和兄弟姐妹之前又都是在做什么? 「难不成――……!」 『没错,就和你想像的一样。那些白猪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让八六拿回公民权。』 『只是拿这个当诱饵进行征兵,然后榨干我们的每一分价值而已。猪就是猪,有够恶心。』 蕾娜立刻摇了摇头。按照她的伦理观念,实在很难接受这样的事情。 共和国。养育她的祖国。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做到这种地步吧? 「怎么会?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赛欧轻轻叹气。那不是责备,而是苦闷又带点顾虑的声音。 『我并没有要责备你的意思……只是,从开战到现在,你曾经在八十五区内见过任何一个八六吗?』 「……啊――!」 以公民权作为交换,八六需要服役五年。就算当事人在期满之前战死,家人获得公民权的权益依旧受到保障。 可是开战至今已有九年了。至少在这段期间阵亡的人,他们的家人应该早就取回公民权了,可是蕾娜却从没见过……真的是连一个这样的人都没见过。虽然她从未离开过第一区,而第一区的有色种居民本来就极为稀少,但也不至于连一个人都没见过――! 她对于自己的迟钝感到反胃。 明明至今为止出现过好几个线索。身为兄弟档的雷与辛。在收容当时还是幼童,上头应该还有双亲和兄姐的处理终端们。只有白系种存在的第一区。她对这些异状视而不见,直到现在还像个笨蛋一样,相信共和国的清白。 『因为大多处理终端在期满之前就阵亡了,所以就算把公民权之类的承诺当作没发生过,也不会发生问题。问题就在于我们这些待在九死一生的战场上,却还是活了好几年的「代号者」。活得越久,脑筋就越灵活,也会被其他八六视为英雄。
要是这些人变成叛乱的火种就糟了――共和国应该是这么想的吧。』 莱登的声音很平静。 其中蕴含着对于共和国的愤怒,但与此同时,也有一种事到如今又何必发怒的想法。 『所以他们总是让「代号者」四处转战各战线的激战区,增加阵亡的机会。实际上,无论是经验多么丰富的「代号者」,多半都会死在这一步。而那些仍旧大难不死,又不肯乖乖就范的滑头,最后来到的终点站就是这里。各战线的第一区第一防卫战队。这里就是最终的处理场。上了处分名单的「代号者」达到一定数量后,就会收集起来扔进这支部队,让他们战斗到全军覆没为止。不必期待兵员补充了,等我们全灭之后,他们才会送来下一批待处分人员过来――这里就是我们最后的驻地。我们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 令人摸不着头绪的错乱。 不是为了让他们守住防线,而是为了让他们牺牲而上战场。 这已经不是什么强制服役了,而是借用外敌之手的屠杀行为。 「可――可是……!」 蕾娜抓住最后一缕希望,如此说道: 「要是这样还能活下来的话……」 『啊啊,的确也出现过这样不识趣的家伙呢……为了把这种家伙处分掉,在这里所接到的最后一项任务,就是成功率和生存率都是零的特别侦察任务。走到了这一步,可就真的没人生还了。对那些白猪来说,就是垃圾终于处理完毕,万事大吉。』 「……!」 共和国把他们赶到致命的战场守卫防线,却不愿意付出任何代价,还巴不得他们在战场上全部死光,活太久的人甚至会变成眼中钉,被扔进以送死为目的的部队里――即使如此还是活了下来的他们,在最后的最后就会收到一项露骨至极的命令。 因为愤怒,让蕾娜的眼眶泛泪。
这个国家究竟……究竟要堕落到什么程度? 已经腐败不堪了。 她想起赛欧和莱登总是把好闲好无聊挂在嘴边。 也想起自己问辛退伍后想做什么,对方却回答没想过的这件事情。 因为对他们来说,这个问题没有意义。不需要花时间投资未来,也没有值得去梦想的未来。 他们唯一拥有的,就是那张不知何时会执行,但是到了那一天就注定会死,在很久很久以前便已经签发的死刑执行命令。 「大家都是在知情的状况下……?」 『是的……对不起。辛和莱登,还有我们大家都对少校开不了口。』 「是从……什么时候……?」 她听得出自己的声音很干涩。反观可蕾娜的语气,却随意到很不自然。 『打从一开始就知道喽。因为不管是我的姐姐、赛欧的爸爸妈妈,还是辛的家人,每一个上了战场的人都没有回来,而我们也被禁止离开收容所。那些白猪怎么可能遵守承诺……大家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分明知道现实是如此,那你们为什么要战斗!不如逃走……你们不觉得这样正是对共和国复仇的好机会吗?」 听见蕾娜如哀号般的质问,莱登闭上眼睛,微微苦笑。 「想逃又能逃到哪里去?前面有『军团』大军,后面还有多到数不清的地雷区和迎击炮。至于叛乱,虽然这主意也不错……但现在八六【我们】的人数减少太多了,没有条件这么做。」 换成是父母那一辈或许还有可能。可是当时的他们,比起推翻共和国,更希望能让家人重新过上正常的生活,所以选择上了战场。而且要是他们放弃战斗,最先牺牲的还是被关在铁幕之外,强制收容所内的家人。所以他们除了相信共和国的哄骗继续奋战,也没有其他选择了。
父母那一辈牺牲之后,他们的兄姐终于明白公民权只是遥不可及的奢求,但至少要用战斗来证明自己也是共和国的国民。保卫祖国是公民的义务,他们希望透过为国捐躯的行为,取回被祖国践踏的自我存在证明【身分】和矜持【尊严】。仅仅只是为了证明,他们才是真正的共和国国民,而不是那群放弃护国义务的白猪。 但对于莱登他们来说,就连这点认知也没有了。 自己该守护的家人几乎都死光了,而在他们被送进强制收容所,也就是那狭小的囚笼当中时,年纪还太过幼小。 无论是在街上自由散步的记忆,或是被当成人类对待的经验,对他们来说都太过陌生。唯一记得的就是在铁丝网与地雷区重重包围下,被视为人型家畜看待的生活,以及创造了这种环境,名为共和国的迫害者。以自由、平等、博爱、正义与高洁为立国精神的那个共和国,他们连一点印象也没有。在他们培养出身为公民的自觉与荣耀之前,就被打落为家畜了。 莱登他们从来不认为自己是共和国国民。 他们是八六――生于战场死于战场,以这个四面受敌的战场为故国,战死方休的战斗之民。这才是他们的自我存在证明和矜持。 那个叫作圣玛格诺利亚共和国的国家,那群白猪栖息的「异国」,其实他们一点也不在乎。 『那么,你们又为何……』 这个问题,其实他们也没有义务回答。 然而,莱登之所以愿意替她解答,或许是因为这位少女实在蠢得可怜,就算遭受痛骂、被那些亡者的叫唤吓得六神无主,还是咬紧牙关死缠着他们不放,所以才让莱登也不得不服了。 看见同伴们保持沉默,知道他们没有阻止自己回答的意思后,他才缓缓开口: 「我在十二岁之前,都是受到一个第九区的白系种老婆婆保护。
」 『……?这是……』 「把辛养育成人的,是一个拒绝调任,留在强制收容所的白系种神父。关于赛欧的队长,他之前就提过了。但我们每个人也都见识过白猪的低劣,尤其是可蕾娜。而安琪和辛也见识过一样低劣的八六。」 不忍卒睹的劣根性,以及令人景仰的高洁情操,他们全都见识过。 「经历过这些之后,我们做了个决定。其实很简单,就是决定我们该选择做哪一种人。」 莱登在狭小的驾驶舱里,想办法伸展身子,仰望着天空。 那个老婆婆教给自己向神还是啥玩意儿的祈祷方式,早就忘光光了。可是她趴在泥土路上痛哭失声的模样,至今仍然无法忘怀。 「所谓的复仇,其实并没有那么难。只要放弃战斗就可以了。只要放任『军团』从眼前通过……哎,虽然我们会死,但共和国也会因此灭亡。让那群蠢猪遭到报应,统统死于非命这种事,我们也不是没有想过。」 虽然也会牵连到强制收容所里的同胞,反正他们也没几年好活了。放弃挣扎这种事……其实对于处理终端而言,并没有那么困难。 「不过啊,想必会有一些白系种跳出来喊着『我们才没有故意要你们去死!』而且就算我们做到了那一步,最后还是什么都不会改变。」 『……』 另一头的蕾娜似乎没办法理解的样子。她的沉默,忠实反映出「这样你们不就如愿以偿了吗?」的疑惑。莱登忍不住失笑。这名少女真的是养在温室里的傻孩子啊,复仇这个概念大概离她很遥远吧。 把憎恨的对象杀死就算了事?复仇和憎恶才不是这么轻率的事情。
「非得让那些家伙真的明白自己干了什么,打从心底感到后悔,哭着爬到脚边求我们原谅,再杀了那些家伙,才算是复仇啊……可是,那些至今为止做了不知多少无耻勾当的白猪,就算遭到反叛而灭国,也不可能让他们真心反省吧。他们只会把自己的无能和无脑摆到一旁,一边痛骂别人的无能和无脑,一边自以为是悲剧当中的主角,认为自己是无辜的受害者而已……就为了成就那些人渣的自我陶醉,难道我们还得把自己的水准拉到和他们一样低吗?」 不知不觉间,莱登的语气变得十分不屑。 要说什么无法原谅,这种行为才是他们自己最无法原谅的。 嘲笑老婆婆遵从自己的良心,全心全意抵抗迫害的行为的那些士兵。 对于战争这个现实视而不见,躲在要塞墙中这个脆弱梦境的国民。 不愿履行自己的义务,乐于剥夺他人权利,不但不引以为耻,还大言不惭地强调唯有我等才是正直高尚的人种,无法理解自己的言语和行动有多么矛盾的白猪们。 谁要变成跟那些家伙一样啊。 「就因为被垃圾当成垃圾对待,自己也还以颜色的话,就同样成了垃圾。要是只能选择在这里与『军团』战斗而死,或是乖乖放弃等死的话,我宁可选择一路战斗到死为止。我们不会放弃,也不会逃避。这就是我们战斗的理由――也是存在的证明【骄傲】……虽然间接保住了白猪的性命这点很让人不爽,不过,那也无所谓。」 他们是八六。是被遗弃在战场,属于战场的民族。 一直奋战到无法战斗为止,全心全意活出精彩,就是他们的荣誉。 少女管制官不由得紧咬下唇。她感受到微微的铁锈味,一股不属于自己的血腥味。
『就算知道……等待在前方只有死亡,也是一样吗?』 对方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希望他们过来复仇一样,让莱登苦笑起来。 「因为知道明天会死,干脆今天自己上吊,天底下有这种笨蛋吗?就算知道自己注定要走上死刑台,但至少还能选择走上去的方式,只是这样而已。我们要自己选择,自己做出决定。然后只要照那样活下去就好。」 正因为他们已经接受了那等在尽头无谓又惨烈的死,是不可避免的命运。 看见一道人影和「清道夫」的巨大身躯,就待在空荡荡的机库前方,敞开的铁卷门旁,莱登便停下了脚步。晚风微微带着秋意,月亮带着一抹幽蓝,星辰闪耀刺眼,天顶漆黑如墨。就算在有人死去的日子,月亮和星星仍旧会无情地在夜空中散发如美玉般的光辉。 世界不是因人类而美丽。这个世界绝不会特意眷顾人类这样渺小的存在。 「――别找了,这也没办法。今天也谢谢你了。」 「……哔。」 莱登目送垂头丧气(这可不是比喻,而是真的压低了前脚)的菲多默默离去后,才对着走了过来的辛说道: 「是奇诺他们的吗?」 「嗯。好像怎么样也找不到智世的机体碎片。已经好久没有碰到需要找替代品的状况了。」 「可以把智世做的飞机模型拆来用啊。机翼那一块不就刚刚好……不过,居然连碎片都找不到了啊。被那种炮击打中真的是尸骨无存呢。」 菲多想必也在今天的作战区域搜索了很久吧。这种工作不是菲多原本的使命,只是跟在死神身边,看他把阵亡者姓名变成铝制的墓碑,才学会了把这种东西列为最优先搜索对象。 而菲多究竟是什么时候学会的呢?莱登曾经从辛那里听说过。
当时菲多第一次切下的标志碎片,也和那些还未刻上名字的墓碑一样,都放在「送葬者」的驾驶舱里。 高举长剑的无头骷髅骑士纹章,那是辛的哥哥的标志。他在某处的废墟找到遗骸和机体残骸后,就把这个标志继承下来了,只是把武器换成了铁锹而已。 「你应该也并不在意,但好歹让我说一句。那不是你的错。」 辛的异能可以侦测敌人在哪里,却无法分辨有什么敌人。虽然能从布署和数量来推测机种,但是要他推测出混在大后方集团中的区区一架机体,而且还是全新畸形的存在,未免太过强人所难。 辛瞥了莱登一眼,默默地耸耸肩。看起来真的没放在心上的样子,莱登就安心了。他们是在有所觉悟之下,全力奋战而死的。能够负起这个责任的,也只有死者本人了。 看见那双透彻的红色眼眸望向白天战斗区域的天空,莱登也望向那里。白天轰来的那个超长距离炮…… 「……我本来以为下次会直接攻击基地啊,没想到竟然没来。」 「重炮的用途是大范围压制和破坏固定目标,不是用来狙击机甲兵器,也不会浪费在区区一个战队身上,都市或要塞才是它本来的目标吧。我想那次只是为了试射顺便对准我们而已。」 莱登低沉一笑。 「一个顺便,就杀了四个人是吧。实在让人难以接受啊。」 「等到它彻底完成,别说是四个人,就连共和国都会灭亡。对我们来说倒是无所谓……不过少校就不是这样了。要是能找到对策就好了。」 听见辛平淡地这么说,莱登暗忖着「是喔」。不过本人似乎没有发现就是。 「……怎么了?」 「没什么啊。」 这么多年了,从来没看过他主动关心起管制官的事情。
「……不管怎么说,只要执行炮击就必须仰赖前进观测机的协助,就算是长距离炮兵型也不例外。不过目前它本身也还是完全停机的状态。」 「你感觉得到?」 「我记住声音了。只要对方再次行动,我就会感觉到……但我想,对方恐怕不会再次发动炮击了。」 「……?」 莱登不解地回望着辛。而辛依旧凝视着遥远战场的天空,微微眯起双眼。 「我找到了。那时候他多半是借用了负责前进观测的斥候型的光学感应器吧。」 「……!你的哥哥吗……!」 莱登不禁倒抽一口气。他知道这件事很久了。就是那个他们从未亲眼见过,却与它所指挥的「军团」交战过好几次,思虑精密而冷酷,战术风格狡猾多变的「牧羊人」。 盯着疑似是对方所在位置的方向,辛轻轻地笑了。 那是敬畏与勇猛各占一半,意图冲入绝地的战鬼的笑容。削瘦的身躯因战意而不住颤抖。他下意识用双手抱住身体,似乎是想要抑制住这股激动。 「虽然我已经发现他就在战区的深处,但对方也同样发现我了。从下次开始,对方就会拿出真本事,不会再出现那种光靠炮击轰炸的半吊子攻势了。」 看见平时总是沉着冷静的同袍,此时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展现出近乎疯狂的情感,让莱登不禁心头一紧,皱起眉头。 辛一直在寻找哥哥的首级。过去杀死了自己的哥哥的首级。那个带走了死在东部战线某处废墟的哥哥的首级,寄宿着哥哥临终声音的「军团」。 死神自嘲地笑了。状似癫狂,宛如泛着寒光的刀锋。像一把只愿痛饮猎物鲜血,从无数死战之中化茧成蝶的古刀,那样地冷冽而凶残。
「这样的发展对我来说求之不得,但你们可是抽到下下签了呢……你打算怎么办?抢在明天死去之前,今天自己先上吊吗?」 莱登也露出狰狞的笑容。但是他的凶猛,却像是一匹为了生存下去,什么都能杀来吃的饿狼,是一种充满野性而狂暴无比的生存渴望。 这时,莱登看见机库里头的那行倒数文字。 『距离退伍还有一二九日!愿那该死的光荣归于先锋战队【Fucking glory to Spearhead squadron】!』 退伍就代表他们的死亡。那行开朗到不行的文字,其实是死刑执行日的倒数计时。 那个被迫中断的倒数计时,正确的剩余天数是三十二天。莱登他们早已下定决心,即使数字归零,到了最后的那一天,也会战斗到死亡为止。 「别开玩笑了……当然是要陪你走到最后啊,我们的『死神』。」- 「唉,应该说……很有我们国家的风格吗?」 不出所料,听完一切内幕的阿涅塔,露出了目瞪口呆的表情。 为防隔墙有耳,地点选在她的研究室,还特地支开了所有人。桌上摆着一对黑兔与白兔马克杯,里头装了咖啡,另外还有颜色相当奇特,半紫半粉红的饼干。 「拜托你了,阿涅塔,帮帮我好吗?这种事情……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阿涅塔的表情依旧兴致缺缺,只见她伸手捏起一块饼干。 白银眼眸一转,望向蕾娜说道: 「具体来说要怎么做?」 她的眼神就像在世上生存了千年之久,已然厌倦一切的魔女,理智而淡漠。 「上电视发表演说?找大人物直接谈判?你也知道根本没用吧。事到如今,要是光靠充满理想的言语攻势,就能让大家洗心革面的话,打从一开始就不会走上这条路了。
你自己不是也很清楚吗?」 「这……」 「可以收手了吧?你无能为力的。不管你怎么努力都没有用,所以就别再――」 「别说了,阿涅塔。」 不堪入耳的话在说完之前就被打断了。对方是自己很重要的挚友。即使如此,唯独那句话怎样都不可原谅。 「这是人命关天的问题。你明明知道的……拜托你别闹了,不要再拿『做也是白做』这种借口假装自己是个坏人了。」 「别再闹下去的人是你才对!」 阿涅塔突然站了起来,气势凶猛到让蕾娜顿时倒抽一口气。 「放弃吧。真的不要再闹了。你什么也做不到的。我们根本没有能力替那些人做些什么!」 「阿涅塔……?」 「以前我有个朋友。」 怒吼之后突然话锋一转――阿涅塔以平静的语气开口说道。 就像个做了无法挽回的错事而后悔莫及的小女孩一样,声音是如此软弱而无助。 「他是住在隔壁的小孩。我爸和那个人的爸爸是同一所大学的研究者,所以也成了好友,而我也经常和他一起玩耍。他妈妈那一边的族人代代都传承了不可思议的力量。他的妈妈、年纪大他很多的哥哥和他自己,就算分隔异地也能稍微感应到彼此的情绪。」 阿涅塔的父亲是脑神经科学家,从事人与人交流时脑部运作状况的研究。 那个人的父亲是人工智慧的研究者,目标是创造能与人类成为朋友的人工智慧。 所以他们两位所进行的研究,实际上一点也不危险。只是让实验对象戴着像玩具的感应器,和待在其他房间的另一个实验对象说话而已。由于实验过程像玩游戏一样简单,所以阿涅塔跟父亲撒撒娇之后,也如愿参与了好几次实验。
重现实验的实验对象,都是从父亲研究室的学生当中募集的,在学分和母亲的茶点诱惑之下,几乎所有人都选择参加。 那时,虽然几乎没有得到成果,却很开心。 「战争开始之后,一切都结束了。」 那时他们才刚上小学不久,但邻居家小孩却再也没去上学了。可以想见当时有色种的处境有多么恶劣。 在学校因为「这个人跟肮脏的有色种交朋友」这种理由遭到霸凌的阿涅塔觉得很不甘心。 于是她把怒气发在等她回家一起玩的那个小孩身上。 因为大吵了一架而情绪失控的阿涅塔,终于忍不住说出「肮脏的有色种」这种话来。 那个小孩并没有露出受伤或屈辱的表情。只是一脸困惑地望着阿涅塔,好像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即使如此,自己和那个小孩之间还是产生了无法抹灭的裂痕,而造成裂痕的责任在于自己的这个事实,让阿涅塔感到非常害怕。 因为她很害怕,所以就…… 当时,父母为了要不要将朋友一家人藏匿起来这件事,反覆讨论了很久。担忧万一东窗事发会给家人带来危险,因而犹豫不决的父亲问了阿涅塔的意见。 面对心里其实希望女儿给自己最后一丝勇气的父亲,阿涅塔却给出完全相反的意见。 我才不管那个人呢。我才不要为了那种人冒险。 就在隔天,那个小孩和他们一家就被带往强制收容所了。 我们也没办法啊,反正打从一开始就注定无法改变了。她只能这样想。 可是…… 阿涅塔发疯似的笑着。然而见到这一幕的蕾娜却想着,这位友人是多么为我着想啊。 「蕾娜啊。
虽然你表现得像个圣女一样,但事到如今你也跟我同罪喔……不然你觉得那个同步装置究竟牺牲了多少八六?」 「难不成……」 人体实验――………… 「因为这是要用来对话的装置,当然不可能用动物做实验吧。政府明明老是说八六不是人,却只有在这种时候会选择性放宽标准……因为迫于必须尽快拿出成果的压力,研究便在无视实验对象的条件下继续下去了。父亲则是被指派为研究的主导者。」 虽然当时父亲什么也没跟阿涅塔说,可是所有留下来的纪录她全都看了。 因为超出负荷而烧掉大脑或是自我界线崩坏等等,所有人都是受尽折磨而死。 而且大人都送去战斗和服劳役,所以实验对象都是小孩子。 八六是用编号来管理的,纪录上不会出现任何名字。因此―― 无论是父亲或是其他人,都不清楚位于远方某处收容所当中的实验室里,某个死状最为凄惨的实验对象,也就是和那个小孩同龄的少年,究竟是不是他。 「那次事件不是意外。爸爸他是自杀的。」 对朋友见死不救,还让他们饱受折磨而死的自己,才是最该受尽痛苦而死的人, 父亲总是把这句话挂在嘴边,所以怎么可能会是设定错误。 既然如此,对那个小孩见死不救的自己,也应该背负同样的罪孽。基于这样的想法,阿涅塔才接手了研究计划。 后来,接到了调查自杀管制官的同步装置的委托,又听见原因可能来是一个处理终端时,她突然有了个想法。 要是跟他们说,因为调查上的需要,请把那个人带来,会怎么样呢? 只要用贵重的样本当理由,就能把对方留置到战争结束。虽然这样做跟软禁没什么两样,但至少能让对方活得久一点。至少,自己还能拯救一个人。
一想到这里,她突然对自己的想法感到恐惧。 自己可是连对童年玩伴的那个小孩都没有伸出援手啊。 听到运输部的那些人渣用不是自己的工作为由推托之后,她反而松了口气。看吧,自己果然什么也办不到。连一个人也救不了。 「不过,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吧。」 阿涅塔如此嘲笑蕾娜。嘲笑到现在还没有想通,好像完全不知道人类的恶意是没有底限的,这位善良又愚蠢的好友。 「你的确改变了某些事――就因为你多管闲事让他们活了更久,那些人才会接到大剌剌叫他们去死的命令,不是吗?要是受到的待遇没这么好,早早解脱的话,就不会接到这种可怕的命令了,都是因为你,才让他们必须面对这个!」 只见蕾娜倒抽一口气。看到她脸色越来越苍白真是大快人心啊,但同时自己心里也感到十分愧疚。 我…… 又一次…… 伸手抓起杯子,扔进垃圾桶里。忘记是什么时候买的,记得当时还说着什么「我们找个能凑成一对的吧!」于是就一起选好款式才买下的马克杯。而且第一次用这个杯子泡咖啡时,也是在这个房间。 脆弱的瓷器裂成无数碎片,发出如哀号般的声响。 「我最讨厌你了,蕾娜……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在那之后,先锋战队又接到两次出击任务,这两次总共牺牲了三个人。 从这两次作战都能很明显感觉得到「军团」的战术和以往截然不同。和上次投入超长距离炮型的时候一样,战术十分高明,精密而冷酷,狡猾多变。辛说这是因为有「牧羊人」在的关系。在投入超长距离炮型的那一战之后,虽然「牧羊人」没有亲上火线,却从后方进行指挥。 在这段时间,蕾娜完全帮不上忙。哪怕是一发掩护射击,或是撤回处刑命令的陈情。
就这样,他们终于接到了那个通知。 「前往『军团』支配区域最深处的……长期侦察任务――?」 看见显示在资讯终端上头那个荒唐至极的通知时,蕾娜忍不住痛苦呻吟。 参加战力:本任务启动时依然健在的第一战区第一防卫战队所有「破坏神」机组。 侦察目标:所能推进的最终位置。 任务时间:不限。但期间若有成员后退,则视为阵前逃亡,就地处决。 伴随本任务的处置,则是包含知觉同步对象登录资料、友机识别登录,及共和国军籍等资料全数抹消。 侦察任务的携带物资,各一个月分量。 此外,其他部队及本部将不会为本次作战提供任何支援。 ……太乱来了。 这根本不是侦察,也不是作战,而是叫他们毫无意义深入敌阵之中,一路推进到阵亡为止的命令。只差没有直接写明「请你们去送死」而已。就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 别说是一个月,就连几天也撑不过去吧。面对源源不绝的「军团」,侦察队转眼间就会出现伤亡甚至全灭了。在这一连串无意义战斗的最后,他们就这么被扔在战场上,走向死亡。 下达这种命令,放任这种事情发生的共和国,还是原来那个共和国吗? 蕾娜几乎快把牙齿咬碎,她撞倒椅子,猛力站了起来。 「你希望我撤回特别侦察任务?是这样吗,蕾娜?」 「拜托您了,杰洛姆叔父大人。我们不能放任这种事情继续下去。」 站在最后的希望卡尔修塔尔面前,蕾娜只是不断低头恳求。 为了阻止作战而四处奔走的过程中,调查了许多资料才发现,就连这种离谱到极点的命令,在共和国军里都是行之有年的「传统」了。 不光是先锋战队。
南部战线第一战区第一防卫战队「剃刀」、西部战线第一战区第一防卫战队「长弓」、北部战线第一战区第一防卫战队「大榔头」。这些战队全都在六个月的任期中全军覆没,极少数的幸存者也会在最后收到同样的「特别侦察」命令。生还率清一色都是零。这就是用来把活到最后的八六「处理干净」的最终处理场―― 卡尔修塔尔望向放在手边的文件。 「……真不简单啊。下达特别侦察任务的时候,通常只剩下一两名成员能够参加。你是第一个能让他们以小队规模执行任务的管制官呢,蕾娜――所以我不是提醒过你不要自找麻烦吗?」 「……!」 因为你多管闲事让他们活得更久,才会―― 蕾娜想起阿涅塔最后抛下的那番话,心生胆怯。她咬紧牙关,努力地忍耐。 「拜托您。共和国不该……我们不该错上加错。」 「……」 「若是您认为光靠伦理或正义不足以打动人心……那么换成国家利益又如何呢?让那些优秀的处理终端白白牺牲,是一种明显损害共和国战力,乃至于危害国民性命安全的行为。若是由叔父大人亲自出马,便能诉诸舆论或是在国防会议上据理力争……」 卡尔修塔尔眉头深锁,听完蕾娜的陈情后,依旧皱着眉头开口: 「八六的全灭才符合共和国的利益。这是共和国政府,乃至于共和国国民台面下的共识,而共和国国军则是将此共识付诸实行,你不觉得事实就是这样吗?」 「这……!」 蕾娜简直不敢相信。她甚至不顾礼仪,双手放在古董书桌上,身体前倾,靠向对方说道: 「您到底在说什么!正如我方才所言,这只会对共和国及其良心有损……」 「如果让八六存活到终战之后,过去针对他们的各种不公将会转化为责难与补偿。
强制收容、财产充公、强制兵役,族繁不及备载。光是财产的补偿和赔偿就会是一项天文数字。若要为此而加税,你觉得如今的共和国国民会接受吗?」 「……这个……」 「而且,如果周边还有幸存的国家,那么共和国迫害有色种同胞的事情就会泄漏出去。到时共和国将会失去脸面失去信用,迫害者的污名将永远刻印在历史上……然而这一切的隐忧,只要将八六全部消灭就能化解。」 蕾娜在震惊之下忍不住咬牙切齿。先前,她曾经听辛说过。 「所以,不管是回收阵亡者或是坟墓都……!」 「没错。顺带一提,在强制收容所和铁幕之中也都没有留下死者的纪录或坟墓,阵亡的处理终端人事资料也都全数销毁了。因此,在他们全灭的那一刻,也就等于不存在了。既然不存在,又何来迫害。于是那些有损共和国清誉的事实,也将烟消云散。」 「……共和国的国民怎么可能恶毒到……!」 不知为何,卡尔修塔尔的神情有些哀戚。 「所以才说这是台面下的共识啊。虽然明确表露出这种意图的人,只占了极少数,但是默认这种想法,或者根本漠不关心,随波逐流的大多数人,都算是赞成者……这就是我们引以为傲的民主所带来的结果啊,蕾娜。只要对自己有利,大多数国民根本就不在乎八六的死活。而遵从这个决定,不正是我们国军的使命吗?」 蕾娜一掌用力拍在桌上。「砰!」的一道沉重却又空洞的声音,回荡在办公室中。 「所谓的民主主义,不是服从多数牺牲少数而已!以五色旗象征的建国精神是任何人都必须遵守的原则,共和国宪法也是以此为基础!要是连这个原则都不遵守,又谈何共和国意志!」 卡尔修塔尔的双眸瞬间闪过一道微弱的光芒。那是对于蕾娜的忧虑,同时也是对于某种遥不可及且屹立不摇的存在,所产生的无尽愤怒。
「纵然是宪法,若是价值无人认可,也不过就是一张废纸。就像革命圣女玛格诺莉亚,在王权颠覆后便失去了偶像的价值,被革命政府秘密逮捕,死于狱中一样。」 那不屑一顾的话语,让蕾娜心惊不已。这是她第一次听见怨恨如此深邃的声音。 「你说那是暴行?没错,的确如此。那也是坐视这些愚民任性妄为的结果。想要行使超过自己应得的权利,却不愿履行相应的义务。放任这些若无其事侵占他人权利,自私自利的禽兽操弄政局,就是这种下场。打着圣女的旗号,却总是做出玷污圣女之名的愚蠢行径,这不是懒惰又低劣的愚民们一手造成的邪恶,又是什么!」 激动嘎然而止――卡尔修塔尔重重叹息一声,让身体深深陷入扶手椅中。 「自由平等这类观念,对于我们人类来说还太早了,蕾娜……恐怕永远都……」 蕾娜用那双看不出感情的眼睛,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位过去被自己视为第二个父亲的人。唯有这么做,她才能将心中涌现的轻蔑压抑下去。 「那是您的绝望,只是为了将您的绝望正当化的歪理罢了……为求心安而坐视无数人死去,从根本上就错了。」 卡尔修塔尔抬起目光,与蕾娜四目相交。那是哀莫大于心死的白银色。 「你所主张的是希望,但希望什么也拯救不了。就和理想一样。值得崇敬却遥不可及,也因为遥不可及,所以无法为我们带来任何影响。光靠希望或是理想,无法打动任何人……所以你才会来找我,不是吗?」 蕾娜几乎快把牙齿咬出血来。因为对方说得一点也没错。 「绝望和希望是一样的东西啊。心生向往却无法实现,只不过是替正反两面冠上不同的名字罢了。」 「……」 即使如此。要是无法实现就放弃,便等同于自愿遭受命运摆弄。
但也有人明知无法实现,还是挺身对抗命运。 但是就算自己费尽唇舌,也没办法让眼前这个男人,明白两者的差异吧。 啊啊,这就是绝望吗? 「……打扰您了,卡尔修塔尔准将。」- 在特别侦察任务送到蕾娜手上时,先锋战队也接到了通知,正如火如荼地进行准备。接收并整理空运而来的作战物资,清点基地内备好的物资有无遗漏,挑选用来运送这些物资的「清道夫」,替任务开始后便无法得到妥善维修的「破坏神」各机,进行仔细检查与整备。还有,即将踏上不归路的处理终端也得妥善办好自己的身后事。 这些工作的结果将以书面的形式呈报到辛的手上,而依据书面报告一一确认有无缺漏,也是他的工作之一。 物资的准备与装载,由熟悉这项工作的阿尔德雷希多一手包办。他站在空荡荡的机库一角,堆放整齐的货柜前面,平淡地进行确认作业。 「粮食、能源匣、弹药和维修零件均已到位。喔喔,为了某个笨蛋战队长,特别准备了一大堆腿部零件喔。简单的维修你这家伙应该办得到吧?」 「是的。因为我经常弄坏。」 「不要正经八百地回答我啦,臭小鬼……你能带走的只有一架,别再用同样方法操它了。」 看着老整备员压低了大嗓门,真挚地提醒自己,辛只是耸耸肩。就算人家好心提醒,他也无法做出保证。因为驾驶「破坏神」和「军团」战斗,要是有所保留就得等着送命了。阿尔德雷希多深深苦笑。 「我的意思是,都最后一次了,说个善意的谎言也没差吧。你倒是说一次给我听听啊。」 「抱歉。」 「真是的,你这家伙啊……」 阿尔德雷希多哼了一声,又不说话了。
辛似乎不觉得这场面有什么尴尬,但没过多久,阿尔德雷希多就忍不住使劲搔了搔发色像芝麻盐一样的头发,打破了沉默说: 「……辛。等到准备工作都忙完后,有些无聊的话想跟你们说说。到时候可以麻烦你把那些臭小鬼集合起来吗?」 辛眨了眨眼,才抬头看着阿尔德雷希多带着墨镜的严肃脸庞。辛正想开口表示无所谓的时候,知觉同步突然启动,只好作罢。 『……诺赞上尉。』 「少校,请问有什么事?」 辛比了个手势,示意稍后再谈,同时开口回应蕾娜。阿尔德雷希多点点头,暂时离开了现场。 『……特别侦察的通知已经下来了。』 「我们这边也收到了。按照目前的进度来看,准备作业可望按时完成,请问有任何变更事项吗?」 相对于蕾娜沉重的语调,辛的语气与平常接受作战命令时没有两样。蕾娜听到他话中的从容不迫,反而更加难受。 『对不起。只靠我自己的力量,还是没办法让上层收回命令。』 蕾娜抿着嘴唇,迟了一拍才忍无可忍地开口。 「请你们快逃吧。根本没有必要遵从这种愚蠢的命令。」 蕾娜觉得自己实在没脸见人。不但无力撤销这种荒唐至极的作战,甚至只能提出如此不负责任的方法。 随后一道平稳的声音,冷静地反问了一句。虽然形式上是问句,但实质却是一种否定。 『能够逃到哪里呢?』 「……」 蕾娜也知道,他们根本无路可逃。就算真的成功逃脱,也没有能力存活下去。光靠区区几个人,就连想要生产足以维生的粮食都很困难。 因为单独一人无法生存,所以人类才会互相团结,建立村落、建立城市,进而建立国家。
然而,原本应该是为了生存而建立的系统,现在却反过来要消灭他们。 一股不知该往何处发泄的怒火涌上心头,让蕾娜忍不住爆发了。 「你为什么总是这样……!」 就连面对如此不合理的死亡也能泰然处之的态度,让蕾娜怒不可遏。简直像是坦然接受自己所犯罪行的死囚一样。可是他们明明不该受到这种刑罚啊! 『因为我并不怨恨。人总有一死。就算我们比其他人早走一步,怪罪到其他人身上也无济于事。』 「问题不在这里!现在是有人刻意要谋杀你们喔!不只是未来和希望而已,就连生命也要被人夺走,怎么可能还不恨呢!」 蕾娜说到最后几乎变成哭喊,辛沉默了一会儿。随后传来的声音中,似乎带着淡淡的苦笑。 『少校。我们并不是为了送死才去的。』 没有任何遗憾或执着,他心无挂碍地述说: 『一直以来,我们始终受到束缚,始终是个阶下囚,而这样的日子终于要结束了。我们终于能够决定自己的目的地,选择自己想走的道路。好不容易才获得了自由,能否请你不要看得如此悲观呢?』 蕾娜难受地摇摇头。这才不叫自由。所谓的自由,是在不侵犯法律或他人权利的范围内,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才对。至少,不会连想都不敢想,应该是一种生而为人都能享受到的待遇才是。 明天要在哪里死去,以及今天又要如何走完这段路程,这种微不足道的心愿,绝对不是真正的自由。 「既然如此……既然如此,至少请你们别去战斗了。你不是能掌握『军团』的所在位置吗?那么一定也能避免交战……」 『那是不可能的。无论我对它们的分布有多么清楚,也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穿过它们的警戒线。想要前进,就必须战斗……我们打从一开始就心里有数了。
』 那一刻,辛微微地笑了。蕾娜十分确定。 总觉得,不是因为心里有数,而是正合他的心意。 蕾娜垂下眼帘,她实在按捺不住了。 「――你是想要亲手解决留在『军团』体内的哥哥吧?」 一瞬间陷入沉默。随后,辛发出一声隐含不快的叹息。 『……你为什么会注意到这么多余的事呢?』 「我当然很清楚啊。因为……」 当辛明知道雷已经不在人世,却说自己还在寻找他时,以及当他提起第一战区的「牧羊人」时,都和现在一样,散发着一股笑得十分冰冷凄凉的气息。 或许,辛自己并没有自觉吧。就像人没办法看见自己的表情一样,隐藏在心里深处的心思,可能也在无意间被自己忽略了。 那种集聚恐惧、憎恶、执着、强迫于一身,宛如一把对准自己的妖刀,残酷至极的感情。 要说那是他的期望,不如说是相反的东西。 「既然我猜得没错,那你就更不该动手。就算对方是『军团』,但手足相残实在太……」 『哥哥是「牧羊人」。所以不解决他,我们哪里也去不了。』 他的声音显得十分生硬。这是蕾娜第一次听见辛如此焦虑不安的声音。 「上尉……」 『要是少校对于管制的工作感到排斥,那就别再进行同步了……本来就该这样了,莱登和凯耶应该也提醒过你好几次才是。』 听见这决绝的语气,蕾娜暗自心惊。然而辛的激动转瞬即逝――发觉自己情绪不对之后,深深吐了口气,恢复成蕾娜刚调任时所听见的那种漠不关心的声音。 『……少校。接下来你不需要再替我们进行管制了。
』 「这……」 『我要修正刚刚说过的话……那是因为,我不想让你听见哥哥临终的声音。』 不想让只记得雷的笑容和他伸出的大手的蕾娜听见――那些诅咒,以及那些怨叹。 「……」 『还有一件事。从这里一直往东,越过国境之后,就听不见「军团」的声音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提起工作上遗漏的小事一样。 或者也可以说是以这样的声音作为伪装,将某些东西彻底掩盖起来吧。 「……诺赞上尉。」 『说不定那里就是我能听见的极限了,不过还有一种可能,就是那里还有人存活。若是如此,共和国在灭亡之前,或许还有机会等到援军……只要解决了「牧羊人」,「军团」便会暂时陷入混乱。我们会替少校争取这一点点的时间,所以――请你一定要活到那个时候。』 听见语气强硬、声调冷漠,却隐含深切祝福的这番话――蕾娜不由得握紧双拳- 在那天的迎击作战中,悠人阵亡了。 那也是第一次,从作战开始到结束,蕾娜都没有介入管制。 之后,终于到了特别侦察的日子。 坐上「破坏神」,启动系统。看着显示在荧幕上的系统自检过程,以及显示在辅助荧幕上的友机数量,莱登哼笑了一声。 「五个人啊。可惜悠人那家伙没赶上呢。」 只要再多活个两天,就能一起参加开心的远足了。 同步另一头的赛欧也发出了有点空虚的叹息。 『结果少校直到最后都没再联络了呢。』 「废话这么多,其实你很不舍得吧,赛欧?」 『并没有。
不过……』 赛欧稍微歪着头说: 『应该算是……有一点点遗憾吧?』 『就是那种「反正都陪我们这么久了,好歹也说声再见」的感觉吧?』 『啊,就是安琪说的那种感觉。其实她没出现我也觉得无所谓,但要是她肯来说两句道别的话应该也不错吧,只是这样而已。』 『没出现又怎样?反正大家之前一直叫她不要管我们,所以人家终于想通了而已吧。』 可蕾娜嘴上这么说,听起来还是有点生闷气的感觉。这时她听见赛欧跟安琪在憋笑,忍不住又吼了句:『怎样啦!』 说的也是呢。莱登躺在驾驶舱的内壁如此心想。就连他也没有料到,蕾娜到了这一刻依旧杳无音讯。那个人才没这么胆小,怎么可能到现在才畏缩……或许是心里又冒出无谓的罪恶感,觉得没脸见我们,一个人在那边闷闷不乐吧。 虽然本来想在最后跟她说几句话……不过,既然没机会也只能算了。 系统自检完成,准许启动。闪了两下后开始显示影像的荧幕,出现了为他们送行的整备班成员。看着住了半年的破烂队舍,还有关照了自己半年的整备班,莱登明知他们看不见,还是低头向那些人致意。 菲多和五台装上机械腿的货柜连在一起,里头装满了用上一个月也绰绰有余的物资与生活用品,化身为一只巨型百足虫,在侦察队后方待命。 这样一来,准备就大功告成了。接着只要一踏出基地,就再也无法回头。作战开始的同时,他们的军籍和国军本部里的友机登录资料也将一并抹消,为了管制之用而保留的管制官同步对象登录资料,也将在他们离开管制范围,或是本日正午之后遭到解除。这是一场后退就会遭受共和国迎击炮攻击,只能一路往死地前进直到死亡为止的死亡行军。 这样的未来就在眼前,心情却平静地不可思议。
早在确定会分发到这个部队时,就已经做好觉悟了。 当时包含戴亚在内一共有六个人,同时乘坐运输机从上一个驻地过来,在这里的队舍又遇见了凯耶、悠人和奇诺,于是大家一起重拍了人事档案用的相片。那是每当部队重编时都要重拍一次,站在画有身高标线的墙前拿着号码牌,活像个犯人的照片。也是在废除部队时会一并销毁,这次多半也会在今夜消失而无人凭吊的遗照。还有让某位个性软弱又好讲话的士兵帮忙拍下的另一张也是……究竟能够保存到什么时候呢? 在那天夜里,大家一起立下了誓言。 就算被骂成是猪,也绝对不要让自己沦为猪一样的存在。就算剩下最后一个人,也要奋战到最后一天。 最后有五个人走到了这一步,还有什么好挑剔的? 满足地轻轻一笑,便自然而然将注意力转移到队伍前头的「送葬者」机体。看着宛如标志上扛着铁锹的无头骷髅骑士,一路带领他们来到现在,也将陪伴他们直到死亡的那位死神。 以往他所埋葬的五百七十六名死者的小小铝制墓碑,也将成为他们的同行者。 感觉到同步另一端,辛缓缓睁开了那双红色眼眸,开口说道: 『……走吧。』 微弱到差点听不见的声音,让他从待机状态下醒了过来。 来了。虽然距离很远,但正朝这里接近。找了这么多年,终于再次发现下落,那让他苦苦等待的对象。 等不及了,还是主动去迎接吧。然后,这次一定要…… 平时便缭绕在自己耳边的亡灵之声,突然OO@@骚动起来,音量变大,开始移动。它们聚在一起,像海啸一样席卷整片大地,蜂拥而来。 在主力部队到来前便已经展开的阻电扰乱型,宛如银色的雾霾将整片天空蒙上一层阴影,连太阳也显得黯淡无光。 『……辛。
』 「嗯。」 莱登压着嗓子如此呼唤,辛也只是简短地应了一声。敌军就挡在我方去路的正前方。就算稍微调整路径,敌军的部属状况也会立即调整,始终将正面对准我方。 ……这也是理所当然。既然辛能够听见「军团」的声音,那么反过来对方也有可能办到。 辛一边勘查地形,一边选择最合适的路径。就算无论如何都得正面碰上,至少能让战场的条件再有利一些也好。 雷达荧幕上闪着光点。那是代表敌方存在的标示。这时光点数量倏地暴增,一个个光点重叠在一起,把路径前方的区块整个染得白茫茫的一片。 从边缘绕过遮蔽视线的山丘后,便进入了草原与森林的交界处,左手边就是一片郁郁苍苍的树林。 数也数不清的大部队,就在那里等候他们到来。 打头阵的是斥候型的侦察部队。在其后方约二公里处则是战车型与近距猎兵型组成的混合部队,保持阵形一齐往前推进。相隔数公里的后方,还有同样编制的第二梯机甲部队,以及位于目视距离极限的第三梯队。后头想必就是长距离炮兵型的炮兵阵地吧。敌方恐怕是将第一战区的「军团」全数战力都配置过来了。 而位于队伍前方,跟在一个斥候型小队后头悠然行走的重战车型,吸引了辛的注意力。 总高度达到四公尺,重量为战车型两倍有余的巨大身躯,装备了极为坚固的装甲,以及拥有爆炸性机动能力的八条节肢,俨然就是一艘陆上战舰。庞大而修长的一五五毫米主炮与七五毫米同轴副炮对准了辛这边,装设在炮塔上方的两挺一二・七毫米重机枪放在这只钢铁巨兽的身上,简直就和玩具没两样。 不需要靠声音去分辨,就能认出这家伙是统率这支大军的「牧羊人」。对方并非单纯布阵在大方向上的去路,而是找出了我方最有可能选择的路径,事先将部队正面布署完毕。
依据临场状况预测敌方的行军路径,已经超出「羊」的能力范围。 唯有潜伏在第一战区最深处的这个「牧羊人」才能办得到。 『……辛。』 一道低沉的声音,也证实了辛的猜测。这个声音是辛唯一清晰记得的东西。也是他迟迟无法忘怀,哥哥生前最后一次和他说话的声音。 这个声音一直在呼唤着他。 辛微微地笑了。你终于现身了……而我,也终于来到你的面前。 那道笑容状似癫狂,宛如泛着寒光的刀锋,如此冷冽而凶残。 「找到你了――哥哥。」 第一卷 间章 无头骑士Ⅳ 悄声无息地,无止尽的大雪降临大地。 从夜空中飘落的白雪,就像心中不断累积的绝望一样,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拒绝自己,却有一种残虐的美感。严冬中冷酷无情的纯白色,将泪水冻结,甚至连叹息也冻结了。 为了能够看着天空离开人世,雷让自己仰躺在座舱罩被轰飞的「破坏神」中,静静望着从漆黑彼方渗出,飘落到自己身上的白雪。 「……辛。」 在自己十岁时出生的弟弟,是雷等了好久才终于等到的手足。 雷比父母更疼爱弟弟,结果把他养成一个有点爱哭又爱撒娇的孩子。在弟弟的眼中,总是陪伴在身旁,什么问题都能解决,始终保护着自己的雷,就是他的英雄。 在雷十七岁时,战争爆发了,于是雷与父母和弟弟一夕之间不再是人类。 被祖国的枪口瞄准,像家畜一样被塞进卡车,接着又装进货物列车里。 这段期间,辛害怕地哭个不停,雷只好把这个挨着自己不放的娇小身躯抱在怀里。我要保护弟弟,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遇上什么敌人。
粗制滥造的组合屋、自动工厂、戒备森严的铁丝网与地雷区,就是构成收容所的一切。 之后来了封通知,说是只要响应兵役号召就能拿回公民权,于是爸爸便应召入伍了。当时爸爸笑着说「至少让你们几个回家也好啊」,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了。 爸爸死后,征召妈妈的通知和死讯一起送了过来。 明明应该拿回的公民权却拿不回来。政府辩称,既然入伍的只有一人,那么能够拿回的公民权自然也只有一人份,但对妈妈来说,她却有两个孩子要保护。 没多久,妈妈也死了。伴随着死亡通知,雷的征兵通知也到了。 在分配到的卧室中,雷看着那份通知站在原地不动,心中的怒意令他目眦尽裂。 一人付出换取一人份报酬。政府就连自己的诡辩也推翻了。 究竟要沦落到什么地步?这个政府……这些白猪……这个世界…… 我明明隐约察觉到问题了,可是那时为何没有阻止妈妈……! 「……哥哥。」 是辛。 别来烦我,现在爱去哪里玩就去哪里。我没有心情安慰你。 「妈妈呢?妈妈不会再回来了吗?为什么?」 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都讲过多少次了?对于年幼弟弟的驽钝,我打从心底感到不耐烦。 「为什么死掉了呢?」 雷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绷断了。 是你。 就是因为有第二个人在的关系。 抓住他纤细的脖子按倒在地,双手使尽全力掐紧。就这样折断吧,要是能扯下来就更痛快了。在激动的驱使下,忍不住大喊都是你的错。 没错,妈妈会死都是辛的错。就是因为有这家伙在,有这个愚蠢的弟弟在,为了让这家伙拿回人类的身分,妈妈才会自愿去送死。
像这样直接定罪实在太痛快了。我就是要伤害你,要是你承受不住死掉了更好。 「――雷!你在干什么!」 肩膀突然被人抓住,往后一扯摔倒在地,他这才回过神来。 刚才……我做了什么? 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看见穿着黑色修道服的神父正背对着自己,为倒在地上的辛做检查。神父将手放在口鼻一探,又摸了摸脖子,立刻脸色巨变,开始为辛实施心肺复苏术。 「……神父……」 「你给我出去。」 神父那低吼般的话语,让雷益发感到困惑,眼神飘忽不定。因为,辛都动也不动了。 雷依旧伫立在原地。而神父用银色眼眸瞥了他一眼,又大喝一声: 「你想让辛死掉吗!给我出去!」 那是真的发怒的声音。 从房间落荒而逃之后,雷失魂落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啊……」 吃了败仗的白系种转而开始凌虐八六,这些八六又会欺负更为弱小的八六同胞,雷一直很瞧不起这种恶质的转嫁行为。瞧不起他们只是默默忍受痛苦和折磨,却不愿起身抗衡,只会拿比自己弱小的人来发泄,实在低劣不堪。 但自己也做了同样的事。 源自于父母的死、共和国的卑劣、世界的无情,以及自身的软弱无力而产生的炽烈怒火与憎恨,都被自己一时冲动爆发出来了。发泄在远比自己弱小,也是自己该守护的弟弟身上。 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这份罪孽有多深而感到战栗不已。他忍不住抱头蹲坐在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明明……想要一直守护着他啊。 幸好,辛很快就恢复呼吸,清醒过来。但雷却一直见不到他。
一方面是神父对雷保持警戒,不愿让两人相见,另一方面,雷自己也害怕得不敢去见对方。 于是他为了逃避一切,接受了征召。 出发的时候,虽然神父带着辛来送他,可是辛却一句话都没对他说。那双始终不敢望向他的目光,让雷感到十分心痛。 我绝对不能就这样死了。我一定要活着回来。 雷抱着这样的想法,看着战友在战斗中纷纷死去,还是拼了命地让自己活下来。 可是。 落在身上的雪花好冷,这下子也差不多该完蛋啦。雷那颗因失血过多而有些恍惚的脑袋这么想着。 无意间,他看见了扭曲变形的装甲上的那个纹章。无头的骷髅骑士。来自绘本的封面。是那个故事的主角。 在雷的眼中感觉有些不舒服的那个绘本,不知为何却成了辛小时候最爱的书。 现在辛还记得这个绘本吗?还记得自己曾经每天晚上都读给他听的事情吗? 还记得自己疼爱过他的事情吗? 雷忽然鼻头一酸。 出发的那天,要是有和辛说说话就好了。 那不是你的错。自己应该要和他好好说清楚的。 就在那个晚上,雷在辛身上下了诅咒,而自己就这样逃跑了。 家人会死都是你的错。被雷这样怪罪的辛,之后究竟会多么自责呢? 原本疼爱自己的哥哥,却对自己痛下杀手,究竟会让辛的心灵多么扭曲呢? 父母的死和雷的暴力,肯定会让他哭得很惨吧?而他现在还能露出笑容吗? 「……辛。」 白茫茫的朦胧视野中,闯入了铁灰色的影子。是「军团」追上来了啊? 望着视野角落的骷髅骑士。那个为了帮助弱者,无惧于面对任何强敌的正义英雄。
好想继续当个保护弟弟的英雄。 虽然是自己亲手毁坏了这段关系,却还是想见那个人一面。雷情不自禁地伸出了手。 而这份思念,成就了现在的「他」。 第一卷 第七章 再见【Shalon Chaverim】 『……辛。』 重战车型机体表面的装甲微微浮起,一面蠢动,一面伸出了无数条「手臂」。 那是流体奈米机械的银色。外观像是具备修长手指的成年男性手臂,而比人类手臂长了好几倍的那些物体,以爆炸性的速度向外伸出。无数的左手与右手,仿佛在寻求着什么不断伸长。 这些手臂无一例外的全都伸向了「送葬者」,以雷鸣般的巨响发出咆哮: 『辛――――――――――――――――――!』 即使是在最低的同步率之下,这巨大的声音仍然震撼着五脏六腑。那甚至能让血液冻结的凄厉吼叫,连应该最为习惯这种声音的莱登也不禁吓出一身冷汗。安琪则是忍不住尖叫一声,捂起耳朵。 就只有辛表现得像是单纯听到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一样,驾着「送葬者」机体与对方正面对峙。 「……辛?」 『你们先走。莱登,指挥权暂时交给你了。』 声音冷酷到让莱登仿佛能看见辛紧瞪着重战车型不放的可怕眼神。 『只要冲进树林深处,再仔细注意斥候型的动向,就能摆脱它们的追踪了。不要动手,专心前进吧。』 「那你呢!」 『等我打倒他就过去。不解决掉他就无法前进,我也不想前进……何况他看起来也不想放我走呢。』 莱登听着对方最后的独白,背上窜过一阵恶寒。 这家伙刚才…… 笑了。 唉,没救了。
已经拉不回来了。这家伙的心原本就不在这里。他一直被束缚着,被那个失去的首级,被那个找寻了多年,哥哥在临死前被夺走的首级所束缚,始终不曾解脱……我想,大概是从他被哥哥掐死的那一刻开始的吧? 虽然了解内情,但莱登还是压着嗓子发出怒吼: 「我听你在放屁!」 谁要遵守这种抛弃队友逃跑的命令啊? 『――』 「既然你说你想一个人对付那家伙,那我也没意见……不过其他的就交给我们了。你给我快点解决。」 莱登一面说着,一面努力压下从心底涌现的情绪。 想要一个人对付……是吗? 明明只要说一声来帮我,说一句我们一起战斗,大家就会回应,可是为什么这个笨蛋总是这么……到了这个紧要关头还是笨到无可救药啊。 沉默了一瞬间后,辛似乎轻轻叹了口气。 『……真蠢啊。』 「彼此彼此……你可别死了啊。」 这次辛真的没有回应了。 长距离炮的击发声成了打响战斗的号角。面对如狂风暴雨袭来的弹幕,四机立即往四面八方跳开。 背负着骷髅死神的四足蜘蛛,则是以袭击猎物般的速度发动突袭。 重战车型早已布下陷阱。 让斥候型在四方列阵待命。由于斥候型以外的「军团」感应器性能都不算太好,于是借由数据连接的方式,和斥候型牺牲火力换来的高性能感应器共享了搜敌资讯。这样一来,布署在四方的斥候型就成了重战车型的耳目。这时,前方两架斥候型捕捉到了「破坏神」逐渐接近的身影,将各种情报转送给重战车型,再搭配自身感应器接受到的光学影像,调整炮塔的角度。 炮声。
已然超越战车炮,达到重炮等级的一五五毫米主炮发出巨吼,甚至摆脱声音的高速穿甲弹便落在「送葬者」上一秒的所在位置,直接贯穿到地底。 回击。「送葬者」也开炮了,但目标不是重战车型,而是周围的斥候型。先是击毁一架,再利用自身机动回避的惯性踢爆了第二架,接着才终于对重战车型开了一炮。趁着在半空中爆炸的烟雾弹,暂时瘫痪了重战车型光学感应器的空档,「送葬者」顺势滑进了方才击毁两架斥候型所创造出来的死角。 「破坏神」的主要武装是贫弱到根本无法与敌人相比的五七毫米炮。无论从前后左右,还是在多近的距离,都无法打破重战车型坚若磐石的装甲。有效的攻击部位只有一处,而为了接近能够发动攻击的位置,首先必须击溃从外部补强那巨大身躯死角的耳目,让对方的破绽增加,才有机会趁虚而入。 猛烈的风压驱散了白雾,重战车型的庞大躯体冲了出来,将重机枪转向敌人可能突击的方向,发动一波扫射。跳到一旁闪躲的「送葬者」从烟雾的另一头现身了。 温度高到扭曲空气的巨炮炮口对准了那道无头的身影。「送葬者」凭借出神入化的乱数回避动作,以及神准预测敌机瞄准方向的能力,朝着重战车型疾驰而去。 「军团」的部队很明显正在将「送葬者」与其余四机拉开距离,同时也将试图将四机分开,各个击破。 数架战车型与近距猎兵型联手合作,针对单一目标发动波状攻击。倘若对方试图寻找掩体躲藏,也会被分布在整片战场上的斥候型揪出来。所有可能成为退路的地点都被反战车炮兵型滴水不漏地封锁起来,同时透过长距离炮兵型的猛烈炮击,缩小对方可能移动的范围。就算靠近对方的「军团」不断遭到击破,后面依旧有着源源不断的兵力杀上来。 一般的「军团」不会采用如此环环相扣的战术,这肯定是出自「牧羊人」的手笔。
恐怕就是那架重战车型的「牧羊人」在负责指挥吧。 在奔流不息的炮击与斩击的猛攻之中,莱登往辛的方向瞥了一眼。就在如蚂蚁雄兵一般涌来的「军团」后面,有一块十分突兀的空白地带。重战车型和「送葬者」就在那里上演已经白热化的一对一对决。 那副光景就宛如一场玩笑。 和重战车型单挑这种事,根本不是正常人会有的想法。光是看起来像是僵持不下,就已经踏入奇迹的领域了。无论火力、装甲,甚至是机动能力,「破坏神」都远远不如对方。 正常来说根本一点胜算也没有。因为是辛,才有办法勉强一战……不,就连辛也打得极其狼狈――只见重战车型无视于机甲兵器的定义,几乎动也不动,只是悠然地在原地迎战。反观「送葬者」就像在刀尖上跳舞一般,细腻而大胆地强迫机体进行濒临极限的回避动作,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胃都要痛起来。 只是单方面在挨打,像这样走钢索的战法究竟能维持多久呢? 还是说我们这边会先垮掉啊? 一丝丧气的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他已经不记得自己解决几架「军团」了,只觉得怎么样也没完没了。不断累积的疲劳与徒劳感,让身经百战的他们,气力一点一滴被腐蚀掉。 『装弹!拜托掩护!』 赛欧喘着气如此大喊,声音当中也带有一丝疲惫。 单机穿梭于炮火之中,勤快地替每架机体补给的菲多,这时也卸下了身后六个货柜当中的一个,因为里头的弹药存量已经归零了。在这场战斗中,光是打到现在就已经把预计能够撑上一个月的弹药用掉将近两成。 弹药全部用尽时,就是我们的死期吧。 不经意闪过这个念头,让莱登勉力一笑。求之不得啊,像这样活着走完最后一程。 这时,同步对象突然增加了一个人。
『――修迦中尉!借用一下左眼喔!』 左眼的视野瞬间稍微变暗,接着马上又恢复了。刚才那道声音又继续大喊: 『已发射!准备承受冲击!』 刹那间,整片天空全都染成白色。 无声的闪光。迟了几拍才出现的爆炸声。布署在上空的阻电扰乱型大军,被一瞬间扩散开来的火焰吞没、烧毁,不然就是被四面八方而来的冲击波碾碎而坠落。 在正中央炸裂的空爆燃烧弹给了它们强烈的一击。银色的云雾破了个大洞,而从中露出的蓝天,又被紧接而来的飞弹群盖上了一层黑色。 正确抵达指示座标上空,启动引信后外壳随之破裂。收纳在其中的数百枚子弹在雷达的帮助下侦测到目标后,便在目标上空爆炸,释放初速可达每秒两千五到三千公尺的超高速爆炸成形弹,打击敌方目标。 钢铁骤雨贯穿了脆弱的上方装甲,让「军团」第二梯队的前半部瞬间沉默。 接着又飞来第二波。再度降临大地的钢铁骤雨,将第二梯队的幸存战力完全毁灭。 无论是莱登、赛欧、可蕾娜或是安琪,在这瞬间都是哑口无言。 虽然从未见过,但他们知道那是什么。是迎击炮。林立在「破坏神」守护的前线之后,却从未发挥过作用的摆设。 而启动这个东西的人。 爱管闲事到特地和他们这些踏上不归路的人联络,也只有那个人了。 「是你吗――米利杰少校!」 莱登听见了回答的声音。像银铃一般的声音。像是下定了决心,难以抑制胸中怒火的声音。 『是的,就是我。不好意思来迟了,战队各员。』- 「――我不是说我不想再见到你吗,蕾娜?」 本来一直担心阿涅塔不会出来应门,没想到她还是十分干脆地现身在玄关了。
「没错,我是有听到,阿涅塔。可是我不记得自己有答应喔。」 一个下着毛毛雨的夜晚。站在屋内灯火与夜色交界线上的蕾娜,似乎连整理仪容的时间也没有,显得十分憔悴和疲劳,乍看之下跟幽灵没有两样。白银色的头发只是随便梳了两下,底下的军服皱巴巴的,苍白的脸蛋并未上妆。 只有那双坚定的白银色双眸,散发着异样的光彩。 「关于视觉的同步设定,包含同步装置的调整在内,请你帮我解决。」 阿涅塔露出受伤野兽般的眼神,低吼着回应: 「我才不会帮你呢。这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你会帮我的,不管我得用上什么手段。」 蕾娜嗤笑一声。 现在我脸上的表情一定既刻薄又丑陋吧。她脑中飘过了这样的念头。 「你曾经见死不救的那个童年玩伴……」 蕾娜冷笑着。像个恶魔,也像个死神一样。 「他叫作辛,对吧?」 阿涅塔的表情瞬间崩塌。 「……为什么……!」 看着脸色从未如此苍白的她,蕾娜心想,果然没有猜错呢。 其实刚才只是在套话而已。但她心中早就有了定论。毕竟辛曾经住在八六居民极少的第一区,而且和蕾娜及阿涅塔同龄,还有个年纪大很多的哥哥。 最重要的是,辛能够听见的亡灵之声的异能,和阿涅塔青梅竹马能够听见家人心声的能力,除了适用对象不一样之外,在本质上恐怕是相同的能力。 有了这么多吻合的条件,却不是同一个人――怎么想也不可能吧。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个名字……!…………难不成――!」 「没错,他就在我的部队里。先锋战队战队长,个人代号『送葬者』。他……就是辛喔。
」 阿涅塔不仅曾经拥有拯救的机会,而且放弃了两次。 蕾娜的胸口被阿涅塔用力揪住。看见那苦苦哀求的动作和眼神,蕾娜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那是辛告诉你的吗?呐,他是不是还活着!他是不是……还在恨我?」 「你知道了又能如何?不是跟你无关吗?」 蕾娜甩开她的手,往后退了一步。阿涅塔追着蕾娜,也踏入细雨和夜色之中,却只见到对方脸上冰冷无比的笑容。 其实,蕾娜并未从辛口中听见任何关于阿涅塔的事情。他恐怕……已经不记得了吧。就连雷和父母的记忆,都被战火和亡灵叹息所抹灭的辛,就算不记得这个童年玩伴,也是无可厚非。 虽然蕾娜并不清楚这对阿涅塔来说究竟是救赎还是诅咒。 「如果不是与你无关,那就来帮我。你说呢――不快点决定的话,鸡就要叫了喔。」 在鸡鸣之前,你会有三次不认我。记得某本书里是这么说的。 站在原地许久后,阿涅塔笑了。笑中带泪,露出像是松了口气的表情。 「……恶魔。」 「是呀,潘洛斯技术上尉。我是恶魔,而你也是。」- 没错,在这段时间当中,蕾娜并不是意志消沉,也不是被真相击垮,只是真的没有时间和先锋战队同步罢了。 视觉同步的设定与调整。周边战区一带所有迎击炮的手动发射密码。她这段时间就是为了尽可能多掌握一些能够支援他们的手段。 「!……不发弹竟然占了全体的五成……?」 看见回馈的结果,蕾娜忍不住发出呻吟。有三成的迎击炮毫无反应,发射后的飞弹也有近三成在外壳引信未作动的状况下落地。虽然有些运气不好的「军团」被重量超过百公斤的飞弹砸成废铁,但是相较于原本的威力,等同是没有战果。
这可以称为整备不良了。用来保护自己的铠甲,却因为自己的懈怠而生锈,真是愚蠢。 将剩余的迎击炮输入同样座标后发射。看见定为目标的敌方部队在这波攻击中全灭,蕾娜这才松了口气。 好不容易才获得自由。当时辛是这么说的。 虽然蕾娜不认为那叫作自由,但毕竟她没有能力撤销特别侦察任务,也无法还给他们真正的自由。既然如此,至少要让他们在自己选定的道路上,能够受到的阻碍越少越好。这是她唯一能够替他们做到的事情了。 这是他们好不容易才得到的自由。 怎么能在第一天,在这个他们才开始迈步前进的场所就宣告终结呢? 从另一头传回的银铃嗓音,让莱登忍不住发出怒吼。就在第二梯队毁灭后,第三梯队判断不该前进,而莱登等人也逐渐击破了失去补给的第一梯队时。 「你真的是个大笨蛋!你到底在干什么啊!」 『只是共享了你的视觉,确认相关位置资讯,定位后手动发射了迎击炮而已。对了,为了在共享视觉时不至于害你分心,我已经把左眼闭上了,请别担心。』 听见对方平淡的回应,让莱登越来越心烦,再度大喊起来。说什么「而已」?事情才没这么简单好吗! 「难道你不晓得共享视觉会让管制官失明吗!还有迎击炮也是,你怎么弄到发射许可的!话说回来,你现在出现在那里,就已经违反命令了吧!」 共享视觉不但会让双方产生混乱,资讯量也过于庞大。连续使用会造成负荷过重,最严重的状况下还有可能导致失明,因此在进行管制时不会使用这项功能。在禁止支援的作战中,使用了未获许可的武器进行援护,不但明确违反了命令,而且根本不该为接下来只有死路一条的部队冒这样子的风险! 这时蕾娜突然吼了回来。这是他第一次听见这名少女管制官的怒吼声。
『那又如何!会不会失明也是在这之后的事情了,而且就算我擅自使用迎击炮,又违反了命令,最多不过就是减薪降职而已,并不会丧命!』 这发自内心的怒吼,让莱登感到措手不及,一时说不出话来。蕾娜因为太过激动而气喘吁吁,语气也变得自暴自弃起来,这是莱登他们从来没有想像过的事情。 『反正就算和本部跟政府那些人讲道理也是讲不通。那我又为何要守规矩讲道理?就算会受到责难,那又怎样……所以,还不如像这样三两下把事情搞定就好。有没有许可根本没差。』 一瞬间,声音变得有些痛苦低沉,但马上又高傲地哼了一声。 莱登紧绷的情绪突然缓和下来,微微苦笑: 「……你真的是个笨蛋啊。」 『我又不是为了你们才这么做的。只是因为若是让数量这么多的「军团」突破前线,共和国就危险了。我还不想死,所以只能选择对抗。』 那道澄净的声音提高了音调,这回真的笑了出来。这是今天第一次感受到蕾娜在笑。 『一旦第三梯队开始移动,我这边就会射击。至于第一梯队,因为担心炮击会牵连到你们,所以无法提供支援。不好意思,要麻烦你们自己想办法解决了。』 「喔,放心吧。这对我们来说是家常便饭了。」 『……诺赞上尉呢?』 听见这个问题,莱登为难地眯起眼睛。虽然同步本身还连着,但是辛没有回话,也没有注意到这边,只能感受到一股冷冽凶猛的战意传了过来。 「他正在和他哥捉对厮杀――那就是辛的目的。他已经听不见我们的声音了。」 听着哥哥震天价响的嘶吼,辛驾着「破坏神」寻求反击机会。
在这种连一丁点失误都不能有的极限条件下持续奋战,极度集中的神经让辛除了眼前的光景、对方的嘶吼与炮声之外,什么都感觉不到了。甚至连时间的流逝也是。 眼见炮口转向,瞄准。「送葬者」正准备踏地变向,却突然顺势一滑,以毫厘之差避开了弹道。由于对方的副炮在面对主炮时的右手边,所以只要不断绕向左侧的话,对方就只能用主炮和炮塔上方的回旋机枪来攻击――…… 这时,副炮射击了。 只见炮弹与右脚擦身而过,主炮也同时对准了辛。机体正在侧滑的「送葬者」来不及调整姿势以采取机动回避了。 炮声。靠着射向远处地面的钢索拉动机体,「送葬者」才勉强逃离了弹道范围,而身后的战车型却正好遭到误伤而爆炸。重战车型靠着自身的超级重量和强韧腿力,才得以承受二连射带来的强烈后座力,但是在射击的瞬间,还是必须让八条节肢牢牢扎在地上才能稳住。 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送葬者」冲进了自身最为擅长的攻击距离。 他让早已取得仰角的主炮,瞄准了重战车型的炮塔后方上部。那是他所能找到最为薄弱的一处装甲。是整架重战车型几乎无懈可击的装甲之中,唯一能以「破坏神」贫弱主炮贯穿的部位。 击发。以曲射轨道射出致命的破甲榴弹。 却被重战车型丛生于炮塔上的其中一条手臂扫开了。 「……!」 如同恶梦的光景让辛睁大了双眼。虽然挡下炮击的手也被震碎了,但原本就是流体的手臂,瞬间就从手腕长出完整的手掌,指头也像没事一样不断蠢动。 辛感觉到重战车的注意力又转回自己身上,反射性地向后跳开,机枪就扫过了原先停留的地面。紧接而来的第二、第三波铅弹豪雨,迫使辛一路往后闪避,再度退到了攻击距离之外。
光靠火力最差的重机枪就逼退了「破坏神」的重战车型,一派悠闲地重新面向这边。 就连牵制射击也逼得自己不得不拼命闪躲,而自己唯一能够攻破的部位,也被对方严密守着是吧。 浑身涌起强烈的颤栗,但嘴角却浮现笑容。 自认抓到机会,脱队杀向辛的近距猎兵型,被重战车型毫不留情地一炮轰飞。这种简直就是在宣示不准其他人打扰的举动,让辛的笑意越来越深。 哥哥死前不断呼唤着他的声音。不断喊着一切都是你的罪业,要以死来谢罪。 就算要杀也得亲自动手――看来他在死了之后也不愿放弃这个执念啊。 ……其实我也一样啊,哥哥。 自己究竟是名为修雷・诺赞的灵魂,或者只是复制了他在雪地中死去却还未腐朽的大脑记忆的「军团」呢?对于现在的雷来说,这一点也不重要。他只知道自己在死后又重新得到了一次机会,这样就够了。 因为他能听见辛的声音,所以也知道他上了战场。 可是辛的声音非常非常微弱,一不小心就会被对面的共和国那惨不忍睹的巨大尸骸发出的喧嚣声所掩盖。再加上共和国明明把辛扔到了战场上,却还是将他视为所有物来管理,更让雷难以分辨他的声音。 每当被重新分配到新的战域时,他就会透过斥候型的眼睛来回搜寻。由于身为「军团」的雷无法违抗自己接收到的命令,只能以指挥官的身分坐镇在该战域最深处,但雷始终不放弃,只要辛能靠近一点,就能去见他了。与他见面、道歉,要是能得到原谅,接下来就…… 就在某一天,雷透过一架损坏到无法动弹的「军团」视野,终于找到了他。 那是个流星雨的夜晚。由于距离相当遥远,必须将倍率放到最大,才终于看清楚那张脸。 他长大了。
正在跟似乎是同伴的黑铁种少年说话,而雷很想听听他的声音,于是把收音感应器的焦点转向那里。他应该已经变声了吧?还是还没呢?怎样都好,反正就是想听听。 两人望着星星坠落的天空。像是小孩一样的剪影,背靠着伏在地上的「破坏神」装甲上。 「你哥还在吗?」 「嗯。他一直在呼唤我。所以我不去不行。」 是指我吗?他是来找我的吗? 机械的身体也忍不住发抖。虽然辛上了战场让他很难过,但是在知道他是为了找自己而来的时候,简直高兴地无法自已。 「可是,你不是找到你哥,还把他好好埋葬了吗?这样应该就够了吧?」 哦。竟然还埋葬了我的尸体啊,真是温柔呢,辛。 「……哥哥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原谅我的。」 雷感到愕然。 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来?要是你得不到原谅的话,那我又怎么可能得到原谅? 雷快要发狂了。真的好想好想见他,告诉他事情不是这样。 那时候,很快就有共和国的运输机把辛载走,于是弟弟微弱的声音又再度消失在其他声音中。之后雷拼了命地寻找,每当发现他的踪迹,就会试图把他带走。虽然雷不能离开战域深处,但他动用了所有他能够命令的「军团」。 辛一直在战斗。 在那个不知道哪天就会悄悄死在某个角落的战场上,从容不迫地战斗着。 他明明不需要再做这种事了。 不需要为那些恶心的猪战斗。既然他只能生活在那里,不如干脆把他带过来吧。像人类那种脆弱的肉体不要也罢,在这边身体想怎么换都可以。所以,这次自己一定会好好保护他,会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直到永远。 今天,那群猪终于把他们的脏手从辛身上拿开了。
那个虽然找到了,却很容易错失的声音,纵然还是很微弱,但这次终于能够清晰捕捉到了。 在雷知道辛朝着自己所在的战域深处前进时,他就亲自动身去迎接了。终于能够去接他过来了。 现在,辛就在眼前。待在那只难看的蜘蛛里,让他望眼欲穿,不停呼唤,珍视的那个弟弟。 那个蜘蛛的保护性实在太过脆弱,所以他伸手时得小心注意不要弄坏。因为辛一直不断逃窜,所以实在很难控制力道,只好先想办法把腿部破坏掉。 终于见面了。这下子终于可以把他带回去了。 以后就能一直在一起了,哥哥会一直保护你的。所以过来这边吧――辛。 那架重战车型只会攻击自己的脚边。射来的永远是穿甲弹,从不使用榴弹。因为榴弹高速炸裂的碎片,没有办法控制方向,而且「破坏神」脆弱的装甲也承受不了一五五毫米炮弹在至近距离爆炸的冲击波。 他是想把自己折磨到死吗?不――只是不想用枪炮解决自己吧。那无数蠢动的手,就像那天夜里哥哥掐住自己脖子的手一样。 同样的事情,你以为还能再做几次? 辛将目光瞥向光学荧幕,寻找可能实行「那一招」的地形。他作势向后退,雷也一步一步追了上来。 辛一面微微调整方向,一面不断后退,就看见炮塔似乎不耐烦地转了过来,炮口对准腿部。执行瞄准动作,准备射击。就是现在―― 来到预定位置。上钩了。 就在炮口闪起火焰的前一刻,辛射出钢索钩爪,刺进位于重战车型左后方的大橡树,以最高速卷动钢索,让机体像是在飞一样被扯了上去,接着在左侧方森林找了几棵树借力,转眼间就来到了重战车型的头顶上。 以同为陆上装甲的机具为主要攻击对象的炮塔,虽然能够水平旋转三六度,但垂直方向能取得的角度――俯仰角就有很大的限制了。
炮塔本来就没办法朝向正上方,更何况是伏低身子瞄准底下的姿势,更是无法应对来自上方的攻击。 在半空中卸下钢索,利用惯性在空中滑翔,同时扭转机体调整落地的位置。把装甲的接缝当成踏板,攀上了重战车型的车体后部。自身的巨大身躯这时反而挡住了机枪的弹道,辛趁机拿格斗用机械臂的高周波刀,刺向比正面装甲薄弱的那个部位。 火花四溅。厚重的装甲像水一样被轻松劈开。接着将主炮插进切开的缝隙中。 此时,有双银色手臂从缝隙中伸出,抓住了格斗用机械臂。 「什――」 就像在教会里的那一晚。 整个被甩了出去,砸在地上。辛的意识就此中断。 感觉到辛的同步瞬间断绝,莱登不禁瞪大了双眼。这时候,周遭的「军团」大致上都解决了,菲多也卸下了第二个货柜。而待在后方观望迟迟不肯放弃的「军团」,也被蕾娜毫不留情地施以飞弹制裁,正在撤退当中。 「……辛?」 莱登不断尝试重新连接同步,却始终连不上。转头一看,才发现重战车型面对的方向,有一架似乎是被打飞的「送葬者」,十分不自然地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知觉同步是透过彼此的意识来连接,所以只要有一方失去意识就会中断。可能是睡着,也可能是昏迷――或者可能是死亡。 重战车型悠然地走上前去,不知为何没有开炮。但是对方身上散发的不祥气息,让莱登觉得不能让他靠近辛。 切换成无线电吧,这边看来还能用,这也表示辛的驾驶舱并没有损坏得太严重。 「辛!给我起来啊,你这个笨蛋!」 「送葬者」依旧毫无反应。
为防失手毁坏了内容物,雷已经相当控制力道,但「破坏神」脆弱的格斗用机械臂还是承受不住,结果好不容易才捉到手里的辛,又被自己甩到远处去了。 看着他一动也不动,也算是变相达成了自己的目的。大概是被自己弄昏了吧,也有可能受了伤,但这些问题,就等之后再一并向他道歉吧。 雷压抑着激动的情绪,缓缓走了过去。等了这么久,会这么兴奋也是在所难免。 终于能够把他带回来,又能待在一起了。所以,首先要把那个脆弱的人体给…… 看着越来越接近「送葬者」的重战车型光点,蕾娜不禁咬住了下唇。虽然莱登他们已经赶过去了,但凭他们的武装根本阻止不了对方。再这样下去,不只是辛,搞不好连莱登他们也会…… 蕾娜咬破了嘴唇,口中弥漫着血腥味。 那时候,雷明明说过他想要回去。虽然没有明确说出弟弟对他有多重要,但是蕾娜能听得出他的感情。可是那样重视弟弟的雷,现在为何想要杀死辛呢? 虽然想要阻止憾事发生,但蕾娜却束手无策。手上的确还有火力可以支援,可是没办法在不波及辛的状况下,只击毁重战车型一个目标。 无论是飞弹或重炮,威力都太过强大。「破坏神」的装甲非常脆弱,要是对重战车型开炮的话,四散的碎片肯定会牵连到辛。 就没有……没有什么好办法吗? 快想、快想、快想啊――这时,一闪而逝的记忆,让蕾娜睁大了双眼。 『库克米拉少尉。请你观测重战车型的位置,尽可能将正确的情报传送过来。』 听见蕾娜告知的内容,可蕾娜差点忍不住跳起来。因为她是狙击手,就算没对她说明,也马上就猜到对方想干什么了。 『终端诱导就麻烦你了。只要将导引雷射对准目标就好。
』 「等――等一下!你是想……!」 这时赛欧也插嘴了,像个一点就爆的炸弹一样。而显得很焦急的安琪也接着表示意见: 『你打算使用炮击吗!开什么玩笑啊,辛还在旁边耶!』 『即使是隔了点距离的爆炸,「破坏神」一样撑不住呀!距离这么近,辛也会被卷入!』 『我想到一个办法。或许只能制造一点点空隙……相信我,我也不想让上尉牺牲。』 蕾娜的声音中满真挚,而且能感觉到她也十分拼命。 可蕾娜二话不说地点了点头。 在赶到现场的同时,莱登就开始射击了,随后抵达的赛欧和安琪也跟着发动攻击。只见炮弹被装甲弹开,对方还是自顾自地往辛那边靠近。而莱登他们一面前进,一面用机枪扫射待在附近的斥候型统统解决之后,又再次朝着雷开炮。 但这些炮弹不是被装甲弹开,就是被手臂扫掉,所以重战车型始终没有停下脚步。该死。有什么哥哥就有什么样的弟弟。这家伙也把他们都当成小虫子还是背景一样无视。 这时,一挺机枪被碎片击中而毁掉了。因为一颗在光学感应器旁炸开的炮弹。 重战车型才第一次把注意力转向这边。 莱登一看到对方剩下的那挺机枪似乎不太耐烦地转了过来时,就立刻把机体往横一摆,惊险地闪过了震天价响的机枪扫射。 趁机接近对方的赛欧和安琪同时射出钢索钩爪,分别缠住炮身和一只腿,两机就这样将四肢牢牢踏住地面。重量只有重战车型十分之一的「破坏神」,就算两架合力也只是稍微让对方增加了点负担而已。将切换成近发引信的榴弹发射出去,以曲射轨道命中另一挺机枪后,莱登也射出钩爪,这才终于让重战车型的脚步迟缓下来。 突然感觉到一股和先前截然不同的杀气。
就在莱登立即切断钢索的瞬间,重战车型就把被拖住的炮管和腿部用力一甩。来不及切断钢索的「雪女」瞬间被扯上空中,猛力撞上「笑面狐」,一起滚到远处去了。 「安琪!赛欧!」 『唔……我没事。』 『我也是。抱歉,赛欧。』 『别在意啦……莱登!他要开炮了!』 「……!」 一个没注意就被锁定了,来不及闪避。就在莱登准备迎接炮击的瞬间,重战车型突然失去平衡,从「狼人」身边掠过的炮弹,落点偏移得十分离谱。那是可蕾娜的狙击。她用全自动射击打烂了重战车型前脚牢牢踏住的那块地面。 『莱登,你还好吗!』 「喔喔,还好有你在!不过还是快点撤离吧。要是你被干掉了,就没人可以给这家伙来一发狠的了……少校,快递还没到吗?」 蕾娜的声音也十分紧绷。 『已经发射了。距离目标还有……三千!库克米拉少尉!』 『由我接手。开始进行终端诱导。距离命中还有……五秒……三、二……』 「神枪」将人眼无法看见的导引雷射对准目标。对准了停在「送葬者」身旁的重战车型。 重战车型的搜敌能力不佳。 身为指挥官机的雷也不例外,必须靠着伴随自机的多架斥候型,以及和本队当中的耳目进行连结,才能补足搜敌能力。但现在斥候型的伴随机已经全灭,隶属本队的斥候型也只在最初下了指示后就放着不管,由于损失惨重而开始撤退了。对雷而言,把辛带回去才是他的首要目的,其他都是次要的,所以他根本没放在心上。 也因为这样,让他在紧要关头反应慢了一拍。 就在他伸手抓住座舱罩,正准备扯下来的时候,锁定警报才响了起来。
在迅速上移的光学感应器视野中,巨大的炮弹已经迫在眉睫了。只见一条像人类小孩一样大的巨型蛆虫,展开调节姿势用的机翼,维持在四五度的角度,对准了上方装甲急速落下。 那是一五五毫米重炮,反装甲诱导炮弹。 一股沸腾般的怒意从心底涌现。 那是一颗直接命中的话,连雷也会承受不住的超强力炮弹。但是在这么近的距离下,辛百分之百会受到波及。 那些共和国的垃圾,把辛利用到这种程度还不满足,居然还想拿他当诱饵,连同我一起炸碎吗! 没有时间带着辛逃跑了。因此,雷将前半段的四条腿猛力一蹬,让机体像骏马一样仰起上身。他扭转身躯,用最为坚固的正面装甲面对炮弹。流体奈米机械构成的手臂也尽可能向外展开。就算上方装甲撑不住,那正面装甲又是如何呢?他要用这具身躯挡下爆炸和冲击波――一定要护住被自己挡在身后的辛! 就在炮弹即将命中的瞬间。 突然间,脑海中浮现过去曾经抬头仰望的夜空。那片散落着点点星尘,仿佛能听见清脆声响的幽黑天球。 拥有白银色秀发与眼眸,似曾相识,正好与辛同样年纪的少女,就站在那片天空底下,开口说话: 『你明明说过要保护他。』 是啊,没错。我必须好好保护辛才行。那是我最重要的弟弟。 少女又开口说: 『可是,你还想再杀他一次吗?』 ――――――――――――――――――――! 一动也不动的「破坏神」。一动也不动的,小小的辛。 我…… 又一次。 着弹。 接触目标后,引信――并没有启动。 不发弹。
将属于成型装药弹的诱导炮弹,当成一颗实心弹来使用的话,密度和速度都不足以贯穿重战车型极为厚实的正面装甲。炮弹直接成了一团废铁,引信并未作动,所以炸药也并未引爆。 然而,远在音速之上的超高速度,以及战车炮弹无法比拟的重量,所产生的莫大动能,让正面承受炮弹的雷,全身每一处角落都遭受冲击力的洗礼。 「命中。」 蕾娜看见雷达荧幕上表示诱导炮弹的光点,与重战车型重叠后消失了。 没有爆炸。这是当然的。蕾娜在射出的时候就已经把引信设定成不会作动了。 以前,她曾听父亲说过。 战车的装甲能够弹开炮弹。可是那并不代表战车没有受到伤害。 就算弹开了炮弹,上头的动能也会转化成冲击力,渗透整部战车。有时震落的零件会压伤乘组员,有时则会让装甲上的铆钉或螺丝蹦开,像跳弹一样让内部的乘组员受到严重伤害。破坏力十分可观。 把这招用在重战车型身上,也能造成一定的伤害。靠着蕾娜现有的武器,想要在不牵连到辛的状况下攻击重战车型,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即使如此,还是只能争取到几秒钟时间,必须采取下一步行动才行。有谁能够…… 这时她察觉到了。 同步的那个对象。 在战斗中也不断尝试与辛进行同步连接,这时终于恢复了。莱登忍不住大喊: 「辛!」 反应很迟钝,意识可能还没完全清醒。于是他又喊了一次,依旧没有反应。 但莱登还是继续大喊: 「给我起来啊,你这个笨蛋!喂!辛!」 「诺赞上尉!你听得到吗,诺赞上尉!请你醒一醒!」 在同步的这一端听着大家不断呼喊,蕾娜也喊了起来。
快醒醒、快点离开那边、快去解决掉那架重战车型。这些源自于现况的提醒,都不是能够打动他的理由。 蕾娜很清楚。她早就察觉到了。所以,她一定会成功,也一定要成功。 那时候,那一夜,辛带着心如刀割的悲怆语气,说出了他要杀死哥哥的话。 其实一点也不想和哥哥战斗的辛,却坚持与雷正面对决的理由。 「你不是要吊祭你的哥哥吗!――辛!」 微微地。 感觉到那双红色眼眸微微抬了起来。 用力踏稳的后腿,将地面整个踏碎。钢铁之躯频频发出哀号,猛烈的冲击渗透到中枢处理系统导致当机,让雷的思考陷入一片空白。 但他仍然按照战斗机械的本能,朝着周围不断射出炮弹。四周的小虫子似乎都逃开了。 处理系统和感应器逐渐恢复。 随后,雷看见了。 就在自己背后,不知何时起身的「送葬者」,把炮口对准了这里。 自己昏倒时,似乎割伤了额头。因为出血的关系,左眼张不开。身体的感觉也很疏离。活动起来很勉强。脑袋恍恍惚惚,很难进行思考。 辅助荧幕毁了,驾驶舱内显得有些昏暗。辛用左手按住意识还有些模糊的脑袋,身体无力地靠在内壁上,只是伸手握着操纵杆,眼睛盯着荧幕不放。 自己似乎是被谁唤醒的,但是昏厥带来的影响依然严重,暂时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活着,也不知道周遭的状况如何。 辛只知道,自己和「送葬者」机体都还没死。 而希望能由自己亲手埋葬的哥哥,就在眼前。 一度昏厥的身体,至少还有力气握住操纵杆,扣下扳机。 这样就够了。 『……辛。』 亡灵之声响起。
是早已死去的哥哥的声音。和自己最后一次听见时相同,独自一人待在这片战场上的角落,直到最后也没有原谅自己的哥哥的声音。 当他第一次在亡灵的哀叹中听见那个声音时,就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到哥哥,亲手送他离去。 『辛。』 他不知不觉间咬紧牙根。早在七岁时就该窒息身亡的那个自己,好像还躲在心底某处哭泣。哭喊着全都是我的错,应该在那时候就死掉的。哥哥的声音也在蛊惑着自己,现在去死还不晚。他绝对不会让自己忘记……哥哥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这件事。 可是辛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会天真到还想让对方再杀死自己一次。 那时候到现在已经过了很多年,在这段时间,他接触了许多事物,经过思考,然后想通了。 那时哥哥掐住自己的脖子,并不是自己的错。 父母的死和哥哥的死,还有其他的一切,都不是自己的罪过。 那单纯只是哥哥迁怒自己。那时哥哥的情绪失控了,所以比哥哥弱小的他,恰巧成为了发泄目标,只是这样而已。 其实从来就没有什么责任需要背负。 『辛。』 亡灵的声音,再次响起。 对于「军团」始终不曾停歇的叫唤,其实辛一点也不觉得可怕。反倒觉得同情。因为它们只是借用死者的话语,只是用那种听也听不懂的机械式话语,不断哀叹自己渴望回归的心愿。 那些故国灭亡,失去躯体,本应在死后回归冥府却无法回归,哭喊着不想死的死者。他们临死前的话语,被名为「军团」的亡灵大军借来哀叹自己渴望回归的心愿。 辛没办法眼睁睁看着哥哥留在这群亡灵之中,自己一个人远走高飞。 死了之后又被带走,幽禁在等同于亡灵的战斗机械中,不断呼唤着自己的哥哥。
辛发誓一定要找到他的首级,与他正面对决,将他毁灭之后好好安葬才行。 为了这个目标,辛才会上战场。为了这个目标,他才会一路奋战了五年之久。 没有该背负的责任,也没有该偿还的罪过。 虽然他明白这个道理。 但是对于哥哥最后赋予自己的罪,对于那个临死前不忘呼唤自己的哥哥的亡灵…… 他还是必须彻底做个了结,才能继续前进。 瞄准完成。炮口对准了挡在面前的钢铁色装甲中间,那道被自己劈开的缝隙。 「……再见了,哥哥。」 辛扣下扳机。 雷透过后方光学感应器,目睹了这片光景。 他能感觉到辛扣下了扳机。炮口冒出火焰。 这一刻,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看见了。 看见了直视着自己的血红色双眸,以及眼中的坚强与决心和意志。 那张陌生的脸,露出了陌生的表情。 那是当然的。 因为雷在五年前就死了。因为他死了,所以从那时开始就从未改变,也一直在原地打转。 可是辛还活着,所以一直在改变,也能朝着任何地方前进。 自己曾发誓不管发生什么都会好好保护的,那个年幼无知的弟弟,已经不在了。 总有一天,辛也会超过雷的年龄吧。这让他感到开心,也有些寂寞。 啊,对了。 最后还有一句话,一定要告诉他才行。 有一句一定要告诉他,却直到最后都没机会说的话。在那个下雪的夜里,在那个废墟当中,雷希望至少能在临死前把这么一句话告诉辛就好,却在说出口之前就死去了。 就像那时候一样,雷伸出了双手。从那道被劈开的缝隙中伸出手。 辛。
一道闪光。 差点被扯掉的座舱罩微微变形,露出了一点缝隙,流体奈米机械的手臂,就从那里钻了进来。 从扣下扳机到炮弹命中,事实上不用一秒钟。在这段体感无限延长的时间中,辛看见一双手缓缓伸了进来。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微微张开了手掌。是记忆中哥哥的那双大手。 看着这个和某天晚上相同的光景,辛反射性地缩起身子。他用意志力强迫僵硬的身体听从命令,不让自己移开视线。 那是在下一秒就会在炮火中燃烧殆尽的哥哥。是他找寻了五年的哥哥。正确来说,那只不过是雷临终思维的残渣,但辛仍然希望将这个烙印在自己的脑海中。 没有憎恨,没有杀意,也不打算背负些什么,只是想要留存在记忆之中。 摸着脖子,手指隔着领巾缠绕在上头,本来以为又想掐死自己的那双手,却只是温柔又带点悲伤地,抚摸着过去自己所造成的狰狞伤疤。 『……对不起啊。』 咦?辛睁大了双眼,感觉时间流逝再度恢复正常。 干净俐落地命中了目标,引爆了成型装药弹头。产生的超高温超高速金属喷流,从装甲裂缝灌入内部,迟了一拍之后,巨大的重战车型全身上下都开始喷出暗红色火焰。 哥哥的手放开了自己,一下子就从驾驶舱的缝隙缩了回去,主动回到熊熊燃烧的火焰中。 「哥……」 立刻伸出去的手却来不及追上。只能看着哥哥卷回去的手臂被烈火点燃,消融于火中的光景,空虚地握起手掌。一切都来得那么突然。 「……啊……」 一瞬间,辛还不明白从眼眶满溢而出,流淌过脸颊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因为自从雷让他死了一次之后,就再也没有哭过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悲伤,甚至不知道从心底涌起,堵在胸口的这股情绪就是悲伤。
只是任由泪水不断流出,停也停不住。 「――少校,请你切断同步吧……他那个样子,应该不会想被别人听见。」 『好的。』 等了一小段时间后,听见莱登连结上一句「可以了喔」,蕾娜才再度启动知觉同步。等到其他人都重新连上后,才由莱登代表大家发问。 『心情平复下来了吗?』 『嗯。』 辛回答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已感觉不到流泪的气息,再度恢复以往的冷静沉着,同时也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莱登笑了出来: 『这下子也能把你哥的名字保存下来了吧?』 虽然没有声音,但辛在听到这句话后的确是笑了。 『也是呢。』 接着辛的注意力转向这边。 『…………少校。』 「我在喔。那还用说,因为我是先锋战队的指挥管制官呀。」 纵使没有人要求,但蕾娜觉得自己有义务要亲眼见证一切。 『……』 「状况解除。辛苦你了,送葬者。还有大家也是。」 听见蕾娜故意用个人代号称呼,辛似乎苦笑起来。 『嗯。你也辛苦了,管制一号。』 好啦。莱登轻轻呢喃了一声。他似乎在狭窄的驾驶舱内伸了个懒腰,接着才开口说话。 蕾娜愣了一下,眨了眨眼。刚才…… 刚才他们五个人之间好像达成了什么共识。除了蕾娜之外的其他人,都完成了交流。 这是怎么回事呢?刚才,大家好像做了什么决定…… 『菲多。货柜重新连接完成了吗?』 接着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等谁的回应。菲多?喔喔,是指随行的「清道夫」呀。
『警戒和维修就等找到睡觉的地方再说吧……才第一天就用了这么多弹药,损失真大啊。』 『哎呀,这样不是很好吗?毕竟解决了这么多敌人。』 『说的也是……那就――』 另一头传来某种重物在活动的机械声响。他们五个人都让待机状态的「破坏神」重新站了起来。 『该走了――那就再见喽,少校。请多保重。』 听见这句十分普通的道别,蕾娜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 因为战斗才刚结束。 敌军被迫撤退了,也没有人阵亡。所以今天已经可以回基地了,就像平常那样。 「咦?」 蕾娜还在疑惑的时候,他们已经启程了。激战之下伤痕累累的「破坏神」发出有些刺耳的脚步声,他们几人就像是上学途中的学生一样,一边随意闲聊,一边往前迈进。 『话说啊,我们现在要直接往前走吗?刚才有一大堆不发弹耶。』 『嗯……感觉有点像地雷区呢,就这样走过去好像有点可怕喔。辛,附近能找到迂回的路径吗?』 『这一带已经不会碰上「军团」了,要往哪走都可以……不发弹?』 『这个我们会边走边跟你讲啦。话说辛啊,你刚才还真的是完全没在注意周围耶……』 他们持续走着。往东前进。前往「军团」所支配的,无人踏足的战场。 没错。他们―― 再也不会回来了。 「等――」 饱受煎熬的焦躁,与像是被浇了盆冷水一样的失落预感,促使她开口: 「等等。请等一下……!」 感觉辛他们似乎回过头来,等着听蕾娜如何挽留,但是她却想不到接下来该说什么才好。因为,赶走他们,以及下达必死命令的人,和她是同一边的。
事到如今,无论是谢罪或自责对他们来说都没有意义了,所以她也想不到可以说什么。 即使如此,她还是下意识地开口: 「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迟了一拍之后才理解自己说了什么的蕾娜,僵在原地。什么不说,偏偏说不要留下我?不但不要脸,而且根本搞不懂意义。 另一方面,辛他们听见这句话,却温柔地笑了。 蕾娜这时才发现,这是他们第一次对她露出真正的笑容。 柔和而混杂着少许苦笑的笑容。就像是今天开始要去国小上学的哥哥姐姐,遇上还年幼的妹妹不断撒娇地说着自己也要去时,会有的那种表情。 『啊!听起来真棒耶,这个。』 莱登笑了。就像仅凭自己与伙伴的力量,在荒野上驰骋的野兽那样地强悍并高傲。 『说的也是啊。我们不是被赶走,而是主动踏上旅途。想去哪里,就能走到哪里。』 他们的注意力,从蕾娜身上转移到路途的前方。所有人的目光和心思,都再次飞向了前方的未来。 蕾娜轻轻屏住气息。 他们经由同步传来的感情,不是觉悟,也不是从容。 若要举个例子,就像是第一次见到晴空万里之下闪闪发光的蔚蓝大海一样吧。 也像是被带到一片无边无际,春意盎然的草原,还被告知可以尽情奔跑、尽情玩耍的小朋友一样。 无法遏制的兴奋与纯粹的喜悦。好像期待了很久,一刻也等不下去一样。 啊啊。 这教我怎么阻止他们?无论任何话语,都绊不住他们的脚步了。 对他们而言,所谓的自由。 蕾娜现在明白了,就算只是选择死去的场所及途中的道路,这种程度的自由,依旧是如此值得尊敬,如此难能可贵。
发现蕾娜默默地接受了这场离别,他们便再度迈开步伐。而在最后,面对虽然理解但感情上依旧难以接受的蕾娜,辛轻轻地笑了。 那是蕾娜第一次感受到,他笑得那么平和。 无忧无虑,没有一丝阴霾。 『我们先走一步了,少校。』 同步静静地中断了。 五个光点静静地消失了。脱离了管制范围,知觉同步的对象设定也遭到抹消。 如此一来,就再也没有机会相见了。 泪水满溢,不断从眼中低落,无法止住从喉中涌起的呜咽声 蕾娜趴在电脑控制台上,放声哭泣- 一张版面颇大,颜色排列左右相反,已经褪色的五色旗,就画在军营式队舍的木墙上。 事实上并不是左右相反,而是上下颠倒。或许是象征着专制、歧视、偏见、不义和低劣的意思吧。 旁边还有一幅面带圣洁微笑的圣女玛格诺利亚的涂鸦。但她手中高举的不是斩断支配的宝剑,而是锁链与脚镣。脚下踩的也不是象征专制的锁链,而是挂着「猪」的名牌的人。 这就是他们眼中的共和国。 蕾娜伸出不带一丝伤痕的指尖,轻抚伤痕累累的木墙上的颜料层。图画看来已有些年头了。这恐怕是九年前这栋队舍刚建好时,第一批分发到此地的八六所为。 早已死去了呢。包含蕾娜在内的诸多国民引以为傲,深信不疑的共和国,早在多年以前便已死去。 就是蕾娜他们亲手撕裂、蹂躏而舍弃的。 她闭上双眼,轻轻吐了口气。那位已经离开的少年,一定也听见了共和国的声音吧。 在那件事之后,长官告诉蕾娜,在上头决定如何处分之前,她必须暂时停职。
于是蕾娜就搭上了前往这里,也就是飞往先锋战队基地的运输机,正好也是运送从各战区汇集而来的下一批处刑对象的运输机。她找上了人事部里一位个性软弱又好说话的士兵,靠着近乎于威胁的方式,才得以搭了上去。 「……你就是米利杰少校吧?」 蕾娜回头一看,才发现是个年约五十的整备人员。他是雷夫・阿尔德雷希多中尉,这座基地的整备班班长。 「我从小鬼们那里听说过你的事情,没想到你竟然会亲自来到这里。看来你也是个相当爱管闲事的人啊。」 他以略显沙哑的大嗓门这么说之后,就用下巴比了比后头的队舍。 「虽然他们都清理过自己的房间了,但也不是完全没有留下什么。新来的小鬼们晚一点才会进去,如果只是这么一小段时间的话,你可以去看看。」 「谢谢您。不好意思,在这么忙的时候过来叨扰。」 「没什么。我在这里送走太多小鬼了,倒是第一次见到过来凭吊的白系种啊。」 蕾娜忽然抬头望着那张看来颇为严肃,晒得黝黑的侧脸。 「……阿尔德雷希多中尉。您是……」 那不是夹杂白发的铁灰色头发,而是被油污染得斑驳不堪的银发。 「白系种……对吧?」 「……」 良久,阿尔德雷希多拿下墨镜。底下的那双眼眸,是白雪般的银色。 「我老婆是阳金种,女儿也长得像她。我实在没办法眼睁睁看着她们两个被带走,所以才染了头发。我自愿从军,希望能想办法替她们拿回公民权,但是……看我现在这样就知道了。在我傻傻地拼死拼活工作的时候……她们两个已经被带往战场,一去不回了。」 他从鼻子深深舒了口气,使劲地搔了搔头发。
「……辛那家伙有跟你说过他的异能是什么吧?」 「是的。」 「那在东部战线也算颇有名气啊……所以在他分发到这边时,我还偷偷去问过他,有没有听见哪个『军团』在找一个没办法保护自己妻女的混帐。」 「……」 「要是有的话,我打算去找看看,让它杀了我。结果那家伙却说没有,完全没听到喊着我的名字的『军团』。听到他这么说……我觉得罪恶感少了一点啊。老婆跟女儿虽然死了,但至少没有被困在战场上。等我到了那边,一定能见到她们吧。」 老整备员微微笑了。那是一张看似寂寞,同时也有些宽心的笑容。 但当他望向东方,遥望那片广阔的战场时,那张侧脸却只剩下寂寥。 「在执行特别侦察任务之前,我总是会把自己是白系种的事情向他们坦白。我总是会说,要恨我们也没关系,如果杀了我能让心情好些,那就动手吧……可是从来没有人真的动手。这次也是一样。托他们的福,我又一次错过死亡了。」 听起来像是为了自己又被留下感到怅然若失。 妻女先走一步……而许许多多在这里被他照料过座机的孩子也是。 他戴上了眼镜,像是要隐瞒某种从心底涌现的东西一样,不耐烦地说了句:「你还伫在这里干嘛?」 「我不是说过没什么时间了吗……快去吧。」 「好的……非常感谢您。」 迅速向阿尔德雷希多点头致意后,蕾娜便穿过他身旁,走进了队舍。 像是用废料搭建的军营,放眼望去尽是灰色与褐色,又粗糙又煞风景。 由于长年风化和清洗不掉的尘埃,显得陈旧而泛白的走廊,建材剥落十分严重,到处都能看见裸露在外,嘎嘎作响的木板。
食堂和厨房像是从来都没扫干净一样,沾满了陈年油污和煤灰,一点也不整洁。 淋浴间和蕾娜曾经在纪录片中见过的毒气室很像,阴森又昏暗。角落还有一些黑黑的东西在蠢动着。 这里没有洗衣机和吸尘器。放在走廊尽头的扫帚和畚箕,以及摆在后院取水处的水盆和刻有波浪纹路但不知道用法的板子,大概就是代用品吧。 连一点文明生活的气息也没有。一想到这就是以先进及人道精神为傲的国家,给于人民的生活条件,就觉得无地自容。 二楼好像就是处理终端的房间。蕾娜踏着发出嘎嘎声抗议的楼梯,走了上去。 光是陈旧的狭小弹簧床和衣柜,便占去大部分空间的个人房,同样也因为尘埃和长年日晒而褪色。由于每一个角落都收拾干净了,完全感受不到上一任房客的气息。唯有经过清洗整齐叠好的薄被和床单枕头,静静等待着下一位房客的到来。 位于最后面也是最宽广的房间,就是战队长的房间。蕾娜推开有些故障的门。 这里也有狭小的弹簧床和衣柜,里头还有一张这里才有的书桌,以及前方稍微宽敞一点的空间。那里摆了大量的杂物。 有一把旧吉他,也有卡牌和桌上游戏,还有工作用的各式工具。 还能看见填字游戏的杂志。里面只剩下破损的页数和解不开的问题而已。 也有一本斜放着的素描簿,但里面一张画也没有,全都是白纸。 毛线和勾针都收纳在篮子里,却没看见任何蕾丝编织成品。 随地取材的木板所做成的书架上,放满了各式书籍,但是题材和作者涉猎范围之广,实在很难看出所有者的偏好。 大概是想到下一批战队员可能用得上,所以才故意没清掉的吧。不过,只要是必须花费心力才能完成的东西,全都已经处理掉了。因为他们知道,那些东西留下来也没用。
仿佛能听见他们的笑声。 明知最后连一点痕迹也留不下来,但是在那天到来之前仍然努力活过每一天的少年少女们,所发出的笑声。 不对绝望屈服。 不让憎恶玷污原则。 身处于连尊严都不保的困境中,却依旧努力展现自己身而为人的骄傲。 蕾娜朝着里面的书架走了过去,就看见一只只有脚掌是白色的小黑猫,茫然地伫立在原地,似乎在疑惑之前那些人都去了哪里。这时,窗外的士兵似乎拍完了资料用的照片,又把所有的处理终端聚集起来,不晓得要做什么。 看这个房间的样子,大概也不用期待会发现什么了吧。但基于好奇心她还是想找些书来看看,于是就挑了作者名字看起来有些眼熟的书,随意地打开翻了翻。 就在这时候,有些东西从书页之间掉了出来。 「啊……」 捡起来一看,才发现原来是几张纸。最上面的是一张许多人集合在建筑物前面的照片。 就在那面颠倒的五色旗前。是这栋队舍。上头有一群身穿连身工作服的整备人员,以及二十余个年约十五六,最长也不到二十的少年少女。 「…………!」 不用说明她也能猜到,他们就是直到昨天为止的先锋战队队员。辛、莱登、赛欧、可蕾娜、安琪,还有其他已不在人世的所有人。这很有可能是到任当天拍的照片。 在一张尺寸不算大,人事档案用的照片里,硬是塞进了二十四位处理终端以及整备人员,所以每个人拍起来都是又小又模糊。不知为何,甚至连一架旧款的「清道夫」也入镜了。它想必就是菲多吧。 这可说是蕾娜第一次亲眼见到他们的模样,然而在画质粗糙的远景下,每一个人的长相都很难辨认,但能够确定的是,这些并没有整队而是随处乱站,看着摄影镜头的队员,脸上全都带着温和的微笑。
下一张是便条纸。是一位豪迈男子龙飞凤舞的笔迹。 『要是你真的特地跑来找到了这些东西,就证明你是个真正的笨蛋。』 这次她真的为之屏息。 是莱登。虽然没有写明收件人,但对象想必是蕾娜。 要是真的特地跑来找到了这些东西,就证明你是个真正的笨蛋 你还不是一样。只是因为我有可能过来找,就特地像这样留了这些东西。 再下一张纸,是一份不规则排列的姓名。不用想也知道,这是让她知道那张照片里谁站在什么位置。 『我帮你把名字标好了。否则你看了照片,一定又会哭着说认不出谁是谁吧。』 赛欧。 『猫就给你照顾了。反正装好人也不差这点小事嘛。』 可蕾娜。 『我们还没替它取名喔。就麻烦少校给它一个可爱的名字吧。』 安琪。 拿着纸张的手在发抖。从心底涌出的感情,把胸口塞得满满的。 大家特地留下来的讯息。为了我这个明知自己只是躲在后头看大家卖命,也没有能力挽救什么,却总是把空洞的理想挂在嘴边的人。 最后一张纸,是辛写的。用很像他会写的端正字体,写下了很符合他淡漠风格的一行字。 『要是有一天,你来到了我们抵达的场所,可否为我们送上一束花呢?』 正如同他字面上所表达的意义,但也不仅止于此。 坚持走到生命的尽头,是辛、是他们所期盼的自由。而他们最后所能抵达的场所,也是蕾娜总有一天一定要达到的目标。 蕾娜知道,自己还能走下去。 不对绝望屈服,不玷污人之所以为人的原则,一直坚持走到生命的尽头。